舒国治:求生与谋职(上):舒国治

发布时间:2020-03-12 来源: 历史回眸 点击:

  一个人能做多少事?      可能很多,可能很少。      然而令一年轻人甫进入社会,觅得一工作,每月领两万出头薪水,自此一头埋进一些自己啥也不晓的业务;既是忙得喘不过气来,又是怨声连连,还一意想要存下少少余钱以备不久之后买房,以为人生扎下根基之举。
  
  此种模式,只能造就更多终于或许有钱看似有房却永远压抑自己才华、并扼杀自己梦想的社会一般分子,同时给予投机的开发商与融资家更多并吞大地资源与挤压社会较弱阶层的可乘之机。
  
  那种每日价在上下班挤车、在中午吃难吃便当、在不佳空气的密闭室内上班又悔恨所赚薪水付房租后已所剩无几的不称意年轻人,老实说,他还不如只身一人远走荒野山海,挖挖野薯、摘摘野菜,钓钓鱼网网虾,最后求个温饱,更来得适意些,甚至实际些。几年后,城市的贵房子没买得,或许乡村的农地倒便宜租得一小块,自耕自饱,亦不失安身立命。
  
  倒不是教年轻人至荒野开垦,实是先讲出求生之要。且看都市太多工作,只是教人懂得算账,算出到了老年终于存积了多少现款与房产之账;而没教人求生,没教人活,没教人活得更好更快乐。
  
  哪怕你没去拓荒,只要你不恶心地混在那件你不想做的职业上,自己一步步但求糊口的去寻觅你想做的、你能做的、你爱做的某份业作,经过一些岁月(哪怕是三年五年十五年),多半可以找到最适于自己的好工作、甚至好人生。
  
  主要是,要求生求得好。
  
  好像说,一个爱写剧本的人,早上起来,准备了一个苹果,以备中午当午饭吃,结果埋头写剧本,写着写着,待要休息一下准备吃午餐时,已是近黄昏矣。这才开始吃他的苹果,一口咬下,我的天,怎么世界上竟有如此甜的苹果啊。
  
  一个苹果,勉强维生。但这种为自己的爱好去拮据求生,便是好求生。
  
  一般而言,人的求生,分成两种。一种是多念及自己的原始意志者,另一种是多念及自身嵌在周遭社会下所需综合调适者。
  
  多半的人一辈子在后者的状态下,但亦有些人不时往前者上面去梦想。
  
  求生与谋职,很多时候颇像一回事。但亦可以完全是两码事。只是现代的社会学将之笼统归纳成:人必须工作,工作而后有获,所获之物或财,则用以养活自己。也就是说,不管此工作称不称得上职、称不称得上业,人皆应由它而获得糊口饱腹。
  
  蛮荒之世,糊口有其难处。而今日人虽不处丛林,竟然糊口也有难处;否则何以大伙皆守着一桩烂职业、每日吃苦受罪而迟迟不敢言离。
  
  是了,必然是职业一词早已在社会中被弄成高昂门坎而人人必须借由此职或彼职方能赚取温饱。也因此,人人受习教育居然是为了毕业后才去选觅职业吗?当然不应如此。岂不闻,受教育是为了明理吗?
  
  这种情状造成,有的人大学毕业只能找到清洁工的职业,于是怪高等教育竟无法保障他一份优好的糊口之事。
  
  何谓优好的工作?只要是操使起来令人高兴、甚至是自己兴趣所在,便是优好工作。如果坐办公室八小时盯着计算机而自己不喜欢加上上班下班要忍受塞车,搞不好比做清洁工还更不优好。
  
  弄来弄去,职业二字,看来真不是一个好词。
  
  也形成多半已在“职业”下有所注记的人众,构成我们社会的大致外观。自视甚高的挑剔者往往不很满意此种外观。至若那些找不到社会上适于他想做的事之人,又看不惯路上各种早有职业的人他们的生活情态甚至他们的谈吐与模样,那他该怎么办?当然,很好办,情势会逼他砥砺自己的才具,最后开发出或创造出他自己得以过活的业作来。只是他必须做出别人可以取用或欣赏的物或事才成。亦有时运不济者,没在适当时机弄出与人相与的事物,终只有自怨自叹、甚至自言自语,逐渐与世隔绝而忧伤以终老矣。
  
  先说谋职。谋职不难,怎么说呢?我昨天在路边见一小货车,堆满了文旦,他谓是老,五斤一百元,买了回家一尝,又甜又香熟。再回想他摆出来的十几串香蕉,姿态甚好,细细尖尖的,颇有山蕉那股慢慢长出来的样子。这个卖水果人,便谋得了好职。
  
  一个人能找到好的货品(哪怕不是自家栽种的),然后找到好方法售出,便是好职。如果这件工作又是他胸怀的极佳展现(譬如他主张有机、注重环保、平日喜欢与山水土地为伍,又乐意将养人之物献予社会大众),这已不只是谋职,更是生命美善的高度实行矣。
  
  故而人即使不能施展生命美善,先求谋一好职,亦需想“社会还缺什么?我会什么”。
  
  那些看到坊间千千万万个包包没一个合自己意的人,若自己下手来做,先做一个两个,果然比它们好看好用,接着五个八个,尺寸形式不同,每个皆受人爱不释手,一步步愈做愈多也愈好,这便开启了一件职业。又这即使关乎个人的才气,但如不是他自己最想做之事(譬如说,他喜欢传道),那他仍未必需要以此为职。
  
  太多人,有才具烧菜、种花、做陶、打拳、骑单车、寻穴道经络推拿、弹琴、唱歌、说笑话、打麻将、擦拭地板刷洗马桶、写毛笔字,甚至把脉治病等,但他们的职业是别的。好像说,收水费的、军人、小学教师、县政府职员、报社记者、计算机工程师、大楼管理员、公交车司机、铁路局员工等。或许是职业令他们糊口,也或许是他们的才具只是兴趣,不足以赚钱,更可能是才具与兴趣从来没被设想成职业。最可能的是,世上的职业项目早就笼照遍布,教人伸手拾来,人各一职,先担当了再说;至于自己的兴趣、自己的潜能、自己的才气,也就先搁下吧。
  
  作者系台湾著名文化人
  
  
  
  
  
  
  
  
  
  
  
  
  
  
  刘荒田:天下大不过竹蒸笼
  
  刘荒田
  
  2011年盛夏,一个早晨,两对夫妻站在岭南明珠体育馆门外,头顶是岭南标准的蓝中带灰的老天,背后是馒头形状、通体雪白的庞然大物,我们刚刚在里面打了一个小时的羽毛球,此刻汗水漫洇全身上下的衣服,毛发擎着汗珠,一如小草叶尖上,那一颗颗反射晨曦的清圆。
  
  我满满的幸福感,与把湿漉漉的衣服吹干的晨风同步,从心深处向外辐射。我只想咏叹,坎坷卑微的人生,末端竟存在着无懈可击的美妙。首先引发我欣喜的,是挎着胳膊的球袋,红的像即将盛开的凤凰花的长方形容器,把球拍、球、水瓶、替换衣服、钥匙、手机,一个脑儿盛着,相当地沉重。可是,它就是美好晚年的象征。在羽毛球场上,论技术,木夫妇从不间断地打了40年,在J市老年组比赛,获得过名次,我和太太处于绝对劣势。可是,论出汗的淋漓,两组人旗鼓相当。海外30年,磨破了上百双鞋的脚,还能腾跃;承受过异国无数压力的肩膀,没有僵硬。
  
  “怎么走?”和我一样背着球袋的木,是和我相交50多年的知己,他提出这个意味深长的问题。我们要回家去,从这里起步,似乎有两三条路。条条大路通罗马。坦荡的南海大道,两旁夹着细叶榕,延伸到远方。向左,走到和贯通全城的南北向通衢季华路,拐个弯,进汾江南路,不多远就是我的小区;向右,穿过一个新区,就是绿景二路,往前,便是绿景一路,尽头便是目的地。
  
  我哈哈笑起来。太美妙了!我们居然能够选择道路!厕身于打工族,我们能够吗?即使在具有最大自由的假期也不可能,那时,旅游的路线是旅行社选定的;在旅游的间隙回到家乡探望亲友,没有一次不在“下一回一定好好叙叙”的借口下匆匆开溜。是啊!“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的岁月,“长恨此身非吾有”的处境,怎么可能好整以暇地,以开玩笑的口吻,以“随便哪一条都好”的潇洒,去对待脚下的道路?是啊,我们终于可以停下来,悠闲地讨论了。其实,走哪一条路不是问题,一如生命的终点,你恐惧也好,痛恨也好,都在那里。关键在于路途。我们指着高处的蓝色路向牌,煞有介事权衡利弊,往右转,远些,但保证方向对头。至于往左,从挖开的泥土的颜色看,是新区,难保不会越走越远。
  
  我和木难以决定,只好求教于两个在背后忙于聊天的女人,她们中断了兴高采烈的私房话,对我们的提问默然,并非对“怎么走”全无发言权,而是懒得计较。她们研讨“做馒头该给多少酵母粉”到了关键处,天下之大,大不过一个从墟场买来的竹蒸笼。然则,不须关注糖尿病、骨质增生、动脉粥样硬化,暂时不牵挂90岁的妈妈、87岁的婆婆,那是怎样的福气!
  
  最后,四个人一致认同木的主张,往东边走,冒险也罢,走冤枉路也罢,脚力是唯一的问题。好吧!太阳正好,雪一般白的体育馆,以巴黎铁塔般的电视发射台为背景,格外伟岸地坐镇在北面的天穹下。
  
  走吧!球袋在肩下晃动。这一段,回家而已,不必拟为“终极的归途”(那一段怎样走,由不得我们)。路,实实在在地在脚下。我们的脚,都穿上“舒服得忘记其存在”的旧球鞋。20步开外,是我们的老妻,我和木都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妻子选为“天下最好的”,因为婚姻这旧鞋子,告诉我们这一毫无争议余地的事实。
  
  作者系留美学者
  
  陈东东:诗歌可以介入世界么?
  
  陈东东
  
  来了一条短信说:就诗歌“介入”或不“介入”写几句话。
  
  可短信里这个动词的宾语是什么呢?―政治?时事?日常?生活?现实?世界?
  
  从最后一个词往前推,一般而言,这些概念层层相套着。然而其实却不尽然,远为复杂,几乎要乱了套。
  
  不知道能不能稍稍理一理:譬如“诗歌介入世界”或“介入世界的诗歌”。这说法至少在汉语里算是废话、病句―汉语词典解释“介入”是“插进去干预”,其主语和宾语的概念之关系,不应该同一或从属。
  
  那么,一样,也无所谓“诗歌介入现实”,也无所谓“介入现实的诗歌”,要是你同意华莱士?史蒂文斯所言:“至少就诗歌而言,想象没有必要从现实界分隔出来。”何况,诗歌无法自外于现实。无边的现实主义将一网打尽任何超现实。
  
  至于生活……一提起“介入生活”,记忆里会不会浮出1956、1957年间从苏联借来的那个口号―“干预生活”。这口号被狭义地解读为略等于“揭露阴暗面”。要是真这么解读,那么,写作,文学写作(有时候诗歌写作正包含其中),很容易就会被当作专门所指假、恶、丑的一种能指,有点像专门提供见不得人照片的狗仔队员的拍摄。然而,说起来,这个程度还是不够―就“介入”和“干预”的词义,显然不止于揭露和映现,而是要抵及正在进行时态的实际层面,参与其中而改变之。要是还以狗仔队员的拍摄为喻,那就不光偷拍,差不多得闯进某个阴私现场去摆拍才行。“干预生活”的写作,还真想这么干,还真想让写作权势般即时有用。
  
  “干预生活”口号里的“生活”之指谓,要不是“阴暗面”而换作“人类生存发展的一切活动”这么个普泛的定义,那么,我想说,它也还会是废话、病句。诗歌与生活可以有千万种关系,但就是不存在诗歌写作不包含于“人类生存发展的一切活动”之中的这么一种关系。
  
  生活,就其初衷和终极目的而言,是对诗歌的模仿和实现;而诗歌,其初衷和终极目的,恰是生活的美满。正由于诗歌跟生活的同一和相互从属,才会有“诗歌的纠正”这样的诗学命题―它说的是,诗歌以将诗歌纠正为诗歌的方式纠正着生活。因为,哪怕生活忘记了,它还是会无意识地以诗歌为方式。诗歌不是某一种生活方式,诗歌也不会是每一种生活方式,然而诗歌是最好的生活方式;前提:诗歌以生活作为其最真实的、最高虚构的追求……
  
  “纠正”跟“干预”和“介入”不同,它是从自身内部完成的汉语动词。要是没有态度、方向、意见和利益的一致,大概就谈不上“纠正”。而“干预”和“介入”含有对立、抗衡、强加和迫使其改变的动作,是一番来自他者的行为。说“诗歌介入日常、介入时事、介入政治”,或“介入”萨特认为福楼拜并不“介入”的“世务”,要是对仍让人稍稍有点儿不放心的、较起真来未必就没有的语法错误忽略不计,疑问则会是:不知道能否做成?还有,既然是在谈“介入”和“干预”这种层面的话题,那就不妨再考虑一下:不知道是否经济?
  
  买菜者跟小贩讨价还价争执不下;连日暴雨令城市街道严重积水;一场内战正在行星上某个小国进行……诸如此类的世务,一定跟诗歌写作大有关系,那种迷乱繁杂,盘根错节的联带、触动和感发,需要急智的、耐心的、微妙的、朴素的、激越的、冷静的处理,使之成为一首诗,很多诗。每一首诗的写作都让诗人倾心于字词,字词才是写作这首诗的具体原因,字词才能让写下的这首诗去成为诗中之诗。要是有人认为诗人的任务并不到此为止,诗人还要以写下的诗中之诗去“介入”“干预”世务,那么,该怎么做?表态还达不到“介入”“干预”的程度;见证还达不到“介入”“干预”的程度;抒情和宣泄也还达不到“介入”“干预”的程度;宣传和煽动,也许接近于“介入”“干预”了……可要是诗歌能够有物价员或城管、下水道疏通和改造部门、联合国维和部队这样实实在在的权力和势能,那就好了。
  
  作者系知名诗人
  
  

相关热词搜索:谋职 生与 舒国治 舒国治:求生与谋职(上) 求生与谋职 舒国治

版权所有 蒲公英文摘 www.zhaoqt.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