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梦溪:陈寅恪的“哀伤”与“记忆”

发布时间:2020-06-20 来源: 感悟爱情 点击:

  

  世间凡读寅老之书者,知寅老其人者,无不感受到他内心深处蕴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哀伤和苦痛,而且哀伤的意味大于苦痛。按心理学家的观点,“哀伤”和“记忆”是连在一起的。那么都是一些什么样的“记忆”使得陈寅恪如此哀伤以至哀痛呢?

  说到底,实与百年中国的文化与社会变迁以及他的家族的命运遭际有直接关系。义宁陈氏一族的事功鼎盛时期,是1895至1898年陈宝箴任湖南巡抚时期,当时陈宝箴在其子陈三立的襄助下,湖南新政走在全国的最前面,梁启超、黄遵宪、江标、徐仁铸、谭嗣同、唐才常、邹代钧、熊希龄、皮锡瑞等变法人士,齐集右帅的麾下,以至于有天下人才都到了湖南的说法。改革措施不断出台,董吏治,辟利源,变士习,成绩斐然。更有时务学堂之设、湘报馆之办、南学会之开,一时名声大震。义宁父子“营一隅为天下倡”的理想实现在即。但百日变政、一日政变的戊戌之秋突然降临,慈禧杀谭嗣同等“六君子”于京师菜市口,通缉康、梁,陈宝箴、陈三立则受到“革职,永不叙用”的处分。

  这一年的冬天,陈宝箴离开长沙抚院,携全家老幼扶夫人的灵柩迁回江西南昌。当时陈三立大病,三立大姊痛哭而死,寅恪长兄师曾之妻范孝嫦(范伯子之女)不久亦逝。陈寅恪这一年九岁。而1900年农历六月二十六日,刚住到南昌西山崝庐仅一年多的陈宝箴,“忽以微疾而终”(可参见拙稿《慈禧密旨赐死陈宝箴考实》,载2001年第17、18期《中国文化》合刊)。

  突如其来的“重罚其孤”,致使陈三立锻魂剉骨,悲痛欲绝。如果不是有所待,他已经不想活在这个世界。此后每年春秋两季都到崝庐祭扫哭拜。眷属和子女暂住南昌磨子巷,主要靠亲友借贷维持生活。一个家族的盛衰荣悴之变如此之速,其所给予年幼成员的影响势必至深且巨。

  而国家在戊戌之变以后大故迭起。

  1899年,慈禧大规模清剿“康党”,欲废掉光绪未果,义和团开始变乱。

  1900年,慈禧利用义和团,激化了与西方诸国的矛盾,致使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演出近代史上第二次洋人占领中国都城的悲剧。

  1901年,清廷与十一国公使团签定“议和大纲”,首当其冲的重臣李鸿章病死。

  1902年,仓皇出逃的两宫还京。李鸿章后的另一个重要人物袁世凯登上历史舞台。

  1904年,日俄战争在中国领土打起,结果日本占领更多中国领土。清廷在这一年开始赦免除康、梁之外的戊戌在案人员。

  1905年,废科举,设学部,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成立。

  1906年,宣示预备立宪。

  1907年,张之洞入军机。

  1908年,慈禧和光绪均逝,宣统即位。慈禧死于农历十月二十二日,光绪死于前一天的十月二十一日。

  1909年,张之洞病逝。

  1911年,辛亥首义成功。

  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清帝逊位。

  1915年,袁世凯称帝。

  1917年,张勋复辟。尔后北洋政府,军阀混战,五四运动,溥仪出宫,国共合作,北伐战争。

  1931年,日本占据东北。

  1937年至1945年,全民抗战。

  1945年至1949年,国共内战。

  五十年代以后,则土改,镇反肃反,三五反,院系调整,抗美援朝,公私合营,合作化,科学进军,大跃进,锄四害,反右派,反右倾,三年困难反苏修,城乡四清,文艺整风,直至文革大劫。

  此百年中国之一系列大变故,均为陈寅恪所亲历,早为目睹,后则耳闻。如果是普通细民或庸常之士,可能是身虽历而心已麻木。但陈寅恪是历史学家,而且是有特殊家世背景的极敏感的历史学家。他对这些愈出愈奇的天人变故能不留下自己的记忆吗?能不为之哀伤而叹息吗?

  抑又有可言者,同为哀伤,宜有深浅程度之分别。陈寅恪之哀乃是至痛深哀。其所著《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有言:“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故此语虽为静安而设,其普世价值与寅恪亦应若荷符契。所以《陈寅恪诗集》中,直写流泪吞声的诗句就有二十三联之多。兹将相关联句依《诗集》所系之时间顺序摘录如下,以见其至哀深痛之情状。

  残域残年原易感,又因观画泪汍澜 1913

  回思寒夜话明昌,相对南冠泣数行 1927

  闻道通明同换劫,绿草谁省泪沾巾 1936

  楼高雁断怀人远,国破花开溅泪流 1938

  得读新诗已泪零,不须借卉对新亭 1939

  世上欲哭流泪眼,天涯宁有惜花人 1945

  万里乾坤迷去住,词人终古泣天涯 1945

  眼泪已枯心已碎,莫将文字误他生 1945

  去国欲枯双目泪,浮家虚说五湖舟 1946

  五十八年流涕尽,可能流命见升平 1948

  惟有沈湘哀郢泪,弥大梅雨却相同 1951

  儿郎涑水空文藻,家国沅湘总泪流 1951

  赵佗犹自怀真定,慙痛孤儿泪不隆 1951

  葱葱佳气古幽洲,隔世相望泪不收 1951

  文章存佚关兴废,怀古伤今涕泗涟 1953

  论诗我亦弹词体,怅望千秋泪湿巾 1953

  掩帘窗牖无光入,说饼年时有泪流 1954

  独醪有理心先醉,残烛无声泪暗流 1955

  衰泪已因家国尽,人亡学废更如何 1955

  死生家国休回首,泪与湘江一样流 1957

  玉溪满贮伤春泪,未肯明流且暗吞 1958

  铁锁长江东逝水,年年流泪送香尘 1959

  开元全盛谁还忆,便忆贞元满泪痕 1964

  此二十三联是三联版《陈寅恪集》之《诗集》中直接关乎泪流的诗句,不一定很全,可能还有遗漏①。《柳如是别传》“稿竟说偈”结尾四句:“刻意伤春,贮泪盈把,痛哭古人,留赠来者”,就没包括在内。陈寅恪不是一般的流泪,而是“泪汍澜”、“溅泪流”、“泪不收”、“涕泗涟”、“泪湿巾”、“贮泪盈把”,可见悲伤之情状和哀痛之深。这是很少能在另外的文史学者的文字中看到的。即使是现代的诗人、文学家,也不多见。南唐后主李煜有“以泪洗面”的传说,但形诸文字中也没有写的如此泗泪滂沱。然则陈寅恪深度哀伤的缘由究竟为何?此无他,惟“家国”二字而已。故上引诗联有“衰泪已因家国尽”的句子,他自己已讲的非常清楚。

  我十余年前写过一篇《陈寅恪的“家国旧情”与“兴亡遗恨”》的文章,解析《陈寅恪诗集》里所反映的他的家国情怀,曾举出多组关于“家国”的诗句,如“家国艰辛费维持”、“死生家国休回首”、“频年家国损朱颜”、“家国沅湘总泪流”等等。并且发现陈三立的诗里面,也不乏类似的句子,如“羁孤念家国”、“旋出涕泪说家国”、“百忧千哀在家国”等,父子二人都在为家国的不幸遭遇而流泪。散原老人的诗句是:“百忧千哀在家国”,陈寅恪的诗句是:“衰泪已因家国尽”,其措意、遣词、指归,以及情感的发抒,完全一致,哀伤的程度似乎也大体相同。所以然者,则是与陈氏一家在戊戌之年的不幸遭遇直接有关。故陈寅恪的诗句反复强调:“家国沅湘总泪流” 、“泪与湘江一样流”,明确透露出与此哀此痛直接相关的湖南地域背景。

  但陈氏家族的遭遇是与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

  慈禧政变对近代中国的影响难以言喻,包括八国联军攻入北京等许多伤害国族民命的后续事变,都是那拉氏的倒行逆施结出的果实。因此陈寅恪作为历史学者,他不仅有“哀”,其实也有“恨”。所“恨”者,1898年的变法,如果不采取激进的办法,国家的局面就会是另外的样子。他的祖父陈宝箴和父亲陈三立本来不赞成康有为的激进态度,而主张全国变法最好让张之洞主持,以不引发慈禧和光绪的冲突为上策。这就是陈寅恪在《寒柳堂记梦未定稿》第六节“戊戌政变与先祖先君之关系”里所说的:“盖先祖以为中国之大,非一时能悉改变,故欲先以湘省为全国之模楷,至若全国改革,则必以中央政府为领导。当时中央政权实属于那拉后,如那拉后不欲变更旧制,光绪帝既无权力,更激起母子间之冲突,大局遂不可收拾矣。” (陈寅恪《寒柳堂记梦未定稿》第六节“戊戌政变与先祖先君之关系”,《寒柳堂集》,第203页,三联书店2001年版。)也就是陈寅恪在《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一文里所说的:

  当时之言变法者,盖有不同之二源,未可混一论之也。咸丰之世,先祖亦应进士举,居京师。亲见圆明园干宵之火,痛哭南归。其后治军治民,益知中国旧法之不可不变。后交湘阴郭筠仙侍郎嵩焘,极相倾服,许为孤忠闳识。先君亦从郭公论文论学,而郭公者,亦颂美西法,当时士大夫目为汉奸国贼,群欲得杀之而甘心者也。至南海康先生治今文公羊之学,附会孔子改制以言变法。其与历验世务欲借镜西国以变神州旧法者,本自不同。故先祖先君见义乌朱鼎甫先生一新《无邪堂答问》驳斥南海公羊春秋之说,深以为然。据是可知余家之主变法,其思想源流之所在矣。(陈著《寒柳堂集》,第187页,三联书店2001年版。)

  陈寅恪对戊戌变法两种不同的思想源流作了严格区分,以追寻使国家“大局遂不可收拾”的历史原因。

  1965年冬天,也就是陈寅恪先生逝世的前四年,他写了一首总括自己一生的哀伤与记忆的诗篇,这就是《乙巳冬日读清史后妃传有感于珍妃事为赋一律》,兹抄录如下与大家共赏。

  昔日曾传班氏贤,如今沧海已桑田。

  伤心太液波翻句,回首甘陵党锢年。

  家国旧情迷纸上,兴亡遗恨照灯前。

  开元鹤发凋零尽,谁补西京外戚篇。

  (见《陈寅恪集》之《诗集》,第172页,三联书店2001年版。)

  这是一首直接抒写戊戌政变对中国社会变迁以及对义宁陈氏一家的深远影响的诗。首句之班氏即汉代的才女文学家兼历史家的班昭,作者用以指代珍妃。珍妃是戊戌政变的直接牺牲品,慈禧因光绪而迁怒珍妃,故庚子西行先将珍妃处死。第二句说珍妃的故事已经很遥远了,国家如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三四两句是关键,句後有注:“玉溪生诗悼文宗杨贤妃云:‘金舆不返倾城色,玉殿犹分下苑波。’云起轩词‘闻说太液波翻’即用李句。” 玉溪生是李商隐的号,寅恪所引诗句见于其《曲江》一诗,全诗为:“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子夜鬼悲歌。金舆不返倾城色,玉殿犹分下苑波。死忆华亭闻鹤唳,老忧王室泣铜驼。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参见《李商隐诗歌集解》第1册第132页,中华书局1988年版。)注家对此诗讽咏内容的考证结论不一,要以写悲惋唐文宗甘露之变者为是,寅恪先生采用的即是此说。

  不过这应该是“古典”,“今典”则是文廷式的《念奴娇》词中与珍妃之死有关的“闻说太液波翻”句。文廷式是珍妃的老师,慈禧因不喜珍妃而牵及其师,早在政变之前就把文廷式赶出宫,并于政变后连发多道旨意,勒令地方督抚捕后就地正法。但当时正在长沙的文廷式为陈宝箴、陈三立父子联手所救免,以三百金作为路资,使其先走上海,尔后逃赴东瀛。珍妃遇难,文廷式异常悲痛,作《落花诗十二首》为悼(《文廷式集》下册,第1451页,中华书局1993年版)。另《念奴娇》两首也都关乎珍妃事。第一首有“杜鹃啼後,问江花江草,有情何极。曾是邓前通一笑,浅鬓轻拢蝉翼。掩仰持觞,轻盈试翦,此意难忘得”句(《文廷式集》下册第1451页),自是回念珍妃无疑。後者即是恪先生所引录者(见《文廷式集》下册第1452页)。至于“太液波翻”之典故义涵,只有用来比喻宫廷政争一解。所以李商隐用此,指的是唐代与牛、李党争有关的文宗甘露之变。文廷式用此,指的是因帝、后党争引发的戊戌政变。

  那么陈寅恪诗中所伤心者(“伤心太液波翻句”),实与文廷式同发一慨,正是戊戌惨剧而非其他。故第四句由戊戌之变想到了东汉的党锢之祸,那次党祸接连两次,杀人无算。盖义宁一家最恶党争,陈三立说:“故府君独知事变所当为而已,不复较孰为新旧,尤无所谓新党旧党之见。”(见陈三立《湖南巡抚先府君行状》,《散原精舍诗文集》第85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正是历史上无穷无尽的党争给国家造成了无数灾难,戊戌之年的所谓新党和旧党、帝党和后党之争,则使中国失去最后一次渐变革新的好时机。陈寅恪所哀伤者在此,所长歌痛哭者亦在此。

  所以《乙巳冬日读清史后妃传有感于珍妃事为赋一律》的第五六两句尤堪注意:“家国旧情迷纸上,兴亡遗恨照灯前。”此不仅是这首诗的点题之句,也可以看做是陈寅恪全部诗作的主题曲,同时也是我们开启陈寅恪精神世界隐痛的一吧钥匙。明乎此,则晚年的大著作《柳如是别传》有解矣,他的一生著述有解矣,他的哀伤与记忆有解矣。诗的最后一联:“开元鹤发凋零尽,谁补西京外戚篇。”盖寅恪先生慨叹,熟悉晚清掌故的老辈都已作古,谁还说得清楚当时宫掖政争的历史真相呢?

  当然我们的大史学家是洞彻当时的历史底里真相的,他晚年撰写的《寒柳堂记梦未定稿》,就是试图重建历史结构的真相的重要著作,虽原稿多有散佚,但我们运用陈寅恪的方法以陈解陈,应大体可以窥知。《寒柳堂记梦未定稿》写于1965年夏至1966年春,《乙巳冬日读清史后妃传有感于珍妃事为赋一律》在时间上,相当于《记梦未定稿》竣事之时,故不妨看作是对《记梦》的题诗。因此补写“西京外戚篇”的伟业,我们的寅恪先生事实上已经践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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