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话说天国

　　焦点话题、耳目一新

　　求实精神、启蒙开端

　　2000年夏秋之交，《太平天国电视剧》成为北京大众的焦点话题。剧中情节跟从前传说颇不一样，使观众耳目一新。从前对太平天国一向隐恶扬善，国民党歌颂它因为它反对满清，共产党歌颂它因为它是农民革命。电视剧披露了部分阴暗面，报刊文章又补充了电视剧中没有表演的不少真事。《辞海》对太平天国的称说有了变化：1985年版称“太平天国革命”，2000年版改为“太平天国运动”，条文中的“革命”字样一律删除。孔子说“学然后知不足”，这是求知的规律。知道了一部分真实，引起知道更多真实的要求。要求知道真实是启蒙运动的开端。

　　我小时候，一位老妈妈给我讲故事，其中有长毛故事。上学后我知道了长毛就是太平天国。可是老妈妈说她只知道有长毛。太平天国建国于江南，江南人民称他们为长毛，因为他们披头散发，反对满清的发式。满清规定，前半剃发，后半梳辫，这个怪样子的发式是满清的标记。满清皇帝颁布“剃发令”，强迫汉人剃发，不剃者斩！长毛是革命发式，是反对满清的标记。称长毛是写实，原来没有褒贬含意。

　　秀才落第、改信上帝

　　政教合一、天王梦呓

　　洪秀全（1814-1864）应秀才考试，多次落第，于是改信上帝。1843年创立拜上帝教，排斥佛道，禁止儒学。1851年洪秀全38岁生日的一天，拜上帝教的徒众在广西桂平金田村集合，“恭祝万寿起义，正号太平天国”。奉洪秀全为天王，立幼主，设百官，畜发易服。洪秀全自称上帝次子，耶稣胞弟，由上帝派遣下凡作主救世。上帝又称天父，耶稣又称天兄。天堂有大小；
大天堂在天上，是灵魂的归宿；
小天堂在人间，是肉身的处所，也就是太平天国。洪秀全的著作称“真约”，与“旧约”和“新约”鼎立。天王封杨秀清为东王，萧朝贵为西王，冯云山为南王，韦昌辉为北王，石达开为翼王。太平天国武装起义开始了。（东汉张角创太平道；
基督教宣传天国）。

　　天国大小政务，皆以上帝名义行事，教义与政治密不可分。朝中军中，每日祈祷。喜庆、灾病、丧葬、动土、堆石、盖房、作灶等等，均须祈祷。用牲畜茶饭供祭上帝，以“讲道理”的活动向军民宣传宗教和政治。

　　杨秀清、萧朝贵相继以上帝附体、耶稣附体的方式发言，洪秀全每次下跪聆听。稍后，洪秀全把病中梦幻加以渲染，自称亲得上帝面示。一个代天传言，一个梦中受命，1856年演成宫廷内讧。杨秀清、韦昌辉先后被杀。石达开负气带兵出走。大敌当前，自相残杀，天下还有比这更愚蠢的事情吗？

　　内讧使内幕曝光，杨秀清的狂妄，韦昌辉的残忍，洪秀全的阴险，石达开的分裂，一个个现出了草莽英雄的本色。

　　洪秀全沉湎于天京声色，对北伐不够重视。北伐只派两员二等将领，又不指定主帅，起初只有两万兵马，虽然一度冲到天津附近，结果在两年之内，全军覆没。天京救援北伐，没有全力以赴。诸葛亮说，“王业不可以偏安”。太平天国偏安十一年，终于败亡。

　　拜上帝教实际由三种成分拼凑而成：1、一知半解的基督教，2、中国民间的巫术呓语，3、曲解了的儒学纲常。孔子“敬鬼神而远之”，政教分离、信教自由，这是中国有悠久历史的先进传统。天国政教合一，使历史倒退两千年。

　　兄弟团圆、上海交锋

　　洋枪大刀、武器迥异

　　1853年太平军攻克南京，控制长江中下游。英国公使文翰，乘军舰从上海到南京，递交与满清签署的《南京条约》（1842），其中的通商口岸有的在太平军控制地区，要求太平天国承认这个条约。杨秀清误以为他们同情天国，嘉奖文翰“忠心归顺”，说“天王降旨尔头及兄弟”，果愿来“投效”或“通商”，均可前来天京，但是不要帮助满清。1854年杨秀清又说：天国“视天下为一家，以同拜上帝为兄弟；
通商自由，外国可以自由出入贸易”。

　　1856-1860，英法联军直捣北京，烧毁圆明园，清帝避难热河。英法俄美强迫满清订立《天津条约》（1858）和《北京条约》（1860），条款中新开辟的通商口岸有的在太平天国范围内。1858年英国军舰从上海到南京，太平军曾开炮轰击。事后太平天国向英方道歉，同意在事先通知的条件下可以在长江航行。太平天国幻想英国帮助自己攻打满清，使中国和英国同样拜上帝的教徒“兄弟团圆”。

　　1860年太平军进攻苏南，迫近上海。1861年英国海军司令率舰队到南京，要求太平军不得进入上海百里之内。太平天国同意1861年内不进入上海。期限一过，1862年李秀成进攻上海。

　　1862年英国把驻扎天津的军队运抵上海，会同法国军队，帮助满清向上海附近的太平军进攻。上海富商得到满清苏松太道官员支持，招募中外游民组成洋枪队，称常胜军。这支雇佣兵后期由英人戈登率领，有官兵3600人，主要是炮兵，前上海租界有纪念他的戈登路。英国商船帮助李鸿章把新成立的淮军从安庆运到上海，中途闯过太平军的管辖区。主要是淮军和常胜军联合攻打太平军。太平军失败，退出上海四周。此后淮军和常胜军进攻苏南。英法在浙江也募集游民组成常安军和常捷军，帮助满清攻取杭州等地。淮军和常胜军有比较新式的武器，武器水平的差异是太平天国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

　　当时中国有三种军事力量在角逐：1、满清，2、太平天国，3、帝国主义。帝国主义削弱满清，有利于太平天国。太平天国削弱满清，有利于帝国主义。三角斗争必然形成“两对一”的阵势。这个规律在《三国演义》中有生动的说明。太平天国曾幻想联合英法攻打满清，从三角斗争的策略来看，是“两对一”的策略。后来满清联合英法攻打太平天国，也是“两对一”的策略，加快了太平天国的失败。英法在太平天国战争的开头十年（1851-1861）保持中立，直到最后三年（1862-1864），为了保住上海租界根据不平等条约得到的特殊利益，同时看到了太平天国有可能失败的弱点，这才决定帮助满清攻打太平天国，但是主要不用他们本国的常规军，而用当地招募的雇佣兵。

　　妇女解放、妻道三从

　　女将风光、昙花一现

　　太平天国解放妇女的传说，这次被报纸披露的真实完全否定。太平天国起义之初，为了断绝参加者的后路，财产充公，房屋烧毁，全家参军，连同母妻姐妹女儿。男人于是无后顾之忧，个个成了过河卒子。女人参军，增加兵员，又可作为人质，家人之间形成连环保。不能取胜，就是死亡，所以勇敢无比。男营和女营（后称女馆）严格分离，禁止往来。男女通奸称“变怪”，夫妇同床称“淫乱”，天条不容，一律杀头。

　　天朝的冬宫又正丞相陈宗扬，夫妻同宿，一同被斩。镇国侯、秋宫正丞相卢贤拔，与其妻团聚两天，被人揭发，洪秀全和杨秀清保他，从宽发落，革职治罪。

　　洪秀全本人纵欲无度；
进入南京之前，就有妻36人；
到南京之后，每逢洪秀全生日，要送上美女6人。洪贵福供词说，洪秀全有妻88人，另一说有108人，此外有宫女1000余人。天国平等，不分妻妾等级；
皇娘众多，用数字编号以便召唤。

　　不仅天王选美，诸王也选美。每逢选美，全城骚然。先是所有妇女集中听“讲道理”。“一人不至，全家斩首”。被选中的妇女，“碰死者有之，卧地不行甘为宰割者有之，鞭仆胁行痛哭失声者有之”，场面惨烈！

　　1854年，允许少数几个大官在女馆选择美女为妻。1855年全面开放，准许夫妇同居。设立“媒官”，主持青年男女婚配，从15岁到50岁的妇女都在分配之列。“大员妻不止”（不限人数），“无职之人只一妻”，实行多妻制，但是官民有别。媒官主持婚配，造成不知多少乱点鸳鸯的悲剧。天国的儿童课本《幼学诗》说：“妻道在三从，无违尔夫主，牝鸡若司晨，自求家道苦。”（三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广西农村妇女原来不裹脚。到南京后，限令女人一律放脚，以便参加军事，担任原先只有男人担任的劳役。

　　杨秀清命女馆中识文字者集合考试，由洪宣娇主试，题为“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傅善祥挥笔力驳难养之说，引古来贤女内助之功。卷荐后，为天王所击赏，拔置第一。饰以花冠锦服，鼓吹游街三日，闾阎群呼女状元。各王府需要大量文书人员，不用阉宦，皆用女官。考选识字女子，并非正式科举。

　　太平天国的女将，都是昙花一现，随即不知去向。从天地会参加太平军的女将苏三娘，攻占南京，一时风光，后又领老部下攻打镇江，留下“八百女兵都赤脚”的印象，不久销声匿迹。胡九妹年过五十，随子造反，曾为女军师，到南京任东殿女丞相，此后就没有消息。洪宣娇，原为“绳伎”（走绳索的），洪秀全收为干妹，改姓洪，嫁给萧朝贵，作为内监；
宫廷内讧之后，强烈失望，离府出走，不知所终。女状元傅善祥，被杨秀清任命为东王府内簿书，代杨批答文书，同时成为杨的情妇，后来在宫廷内讧中被杀。这些女人都是被利用、被玩弄、被损害者。

　　绿营腐败、湘淮并起

　　洋务运动、工业萌芽

　　满清的八旗兵和绿营兵无能而腐败。太平军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1854年曾国藩建立湘军，1862年李鸿章建立淮军。军事形势大变。太平天国的敌军，从望风披靡的八旗绿营，变为深谋远虑的湘军淮军。太平天国不再有主动进攻的绝对优势，而被动防御的相对劣势变得越来越严重。

　　当时各省都有许多本地的小股起义军，被称为土匪，他们是太平天国的天然盟友，太平军一来到，就纷纷起来响应，使太平军好象回到了家乡。曾国藩建成湘军之后，首先削平本地的小股起义军，使太平军失去潜伏的地下纵队。这是八旗绿营想做而未能做到的清乡战略。

　　洪秀全不信任有才能的石达开，使石达开气愤而分裂出走。满清政府对开始屡战屡败的曾国蕃深信不疑，使湘军终于转败为胜。对阵两方的领导决策迥然不同。

　　湘军淮军的基础是地主和农民保卫自身利益的乡土兵。乡土兵从自卫力量发展为进攻力量，最后成为保卫满清的主要军事力量，一直影响到民国初年。后来的窃国大盗袁世凯，也是李鸿章奏举而发迹的。

　　八旗兵和绿营兵大都由颓废的满人和奴才汉人担任军官。湘淮乡土兵主要由地主知识分子中的精干汉人担任军官，同时也重用满族人才。同样是效忠于满清，军权从无能的满人手中转移到精干的汉人手中，是满清内部权力的重大变化。满人失去掌握军权能力之后，到辛亥革命时候，就无可奈何地只能再让出空虚的政权了。湘军淮军延长了满清政权，推翻满清的目的到五十年后才实现。

　　满清实行以汉治汉，在以汉治汉上面还有以满治汉。满族是统治民族，汉族是被统治民族。满族对汉族的民族压迫一直坚持到满清灭亡。太平天国对满清有强烈的民族复仇情绪。民国初年实行“五族共和”（汉满蒙回藏），民族复仇改为民族平等。

　　1861年曾国藩创办安庆内军械所，1865年李鸿章创办上海江南制造总局。后来又创办了几处重工业和轻工业工厂。这是洋务运动的开始。洋务运动是中国工业化的萌芽。中国的工业化萌芽于太平天国的战火之中。

　　礼遇受封、啼笑皆非

　　时代错误、时差千年

　　洪秀全1851年金田起义，1853年定都南哀，1864年兵败人亡。十三年间，战争的台风席卷了大半个中国。这场大厮杀的历史意义究竟是什么呢？是一次历史的健身操，还是一次历史的癫痫病呢？它留给后代的是一出肥皂剧呢，还是一堂逻辑课呢？看完电视剧，爱思考的人们开始思考了。盲目歌颂已经不能叫人心安理得。

　　农民革命的一般模式是：民不聊生，揭杆而起；
官绅压迫，天灾频仍；
人口过剩，邪教成帮；
游民带头，贫农跟从；
周期轮回，成则为王。太平天国有哪几项超越了这个模式呢？

　　洪秀全说：“天朝严肃地，咫尺凛天畏，生杀由天子，诸官莫得违”。太平天国比满清更加封建。太平天国对外交一无所知，曾经幻想联合英法对抗满清。把太平天国说成反封建、反帝国主义不符合历史事实。

　　洪秀全定都南京的1853年，日本发生“黑船”来航事件，美国舰队（舰身涂黑漆，日本称黑船）驶抵东京湾，要求开埠通商，日本顺应时代潮流，从此走上改革维新的近代化道路。太平天国的建国原理跟当时的时代潮流背道而驰。在启蒙思潮已经传到东方的时代来建立天国，好比在铁器时代改用石器。1853年的《天朝田亩制度》标榜“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这是中国历代农民起义共同的永恒梦想，向来没有实施过，也无法真正实施，如果实施了将使社会停止发展。从历史来看，太平天国的深层问题是农民运动难于避免的时代错误。

　　中国第一个留美学生、毕业于耶鲁大学的容闳，怀着“为中国谋福利”的热望，1860年访问天京，观察天国“果胜任创造新政府以代满洲乎”。容闳向洪秀全提出建设现代军事、政治、经济和教育等七项建议。结果容阂得到的是“礼遇甚优”。洪秀全不理解、不采纳他的建议，却封他为“义”字号四等爵，令他啼笑皆非。一个是早期封建，一个是资本主义，两个人的“思想时差”，有一千年。

　　评论历史事件，不可凭胜败定褒贬。评论历史事件的标准是看它对社会发展是促进还是促退。促进才是革命，促退就是以暴易暴。

　　不过，太平天国也留下了无形的革命影响。满清统治削弱了，满清皇帝的神圣性动摇了。汉人的革命意识增强了。在天国的梦幻消失中，民国的理论渐渐生长起来了。历史是不会停止前进的，虽然中国的前进道路特别崎岖而漫长。

　　2000-09-09，时年9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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