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虹:和与欢乐——邵飞的《梦回家园》

发布时间:2020-06-03 来源: 感悟爱情 点击:

  

  看邵飞的《梦回家园》总让我想到但丁的《神曲》。画面上那个穿行在古代园林中的邵飞就像穿行在地狱、炼狱和天堂中的但丁,只不过邵飞比但丁幸运,作品中的她离地狱和炼狱很远。邵飞将她的作品命名为“梦回家园”,她在梦中行走,行走在一个多少有点类似于天堂的家园(我相信那就是她的天堂)。

  邵飞梦回的家园不是一个子虚乌有的天堂,而是一个历史上实有的地方,它叫“坐隐园”。坐隐园由明万历年间的盐运使兼文人的汪廷讷所建,位于安徽休宁城郊的王村附近,现在只剩下一些依稀可辨的遗迹了。邵飞所见的坐隐园是一幅有关它的白描木刻长卷,该画名为《环翠堂园景图》,由明李登题签、钱贡绘图、黄应组刻。环翠堂系坐隐园的主厅,该画以它为中心,描画了整个坐隐园的全貌以及周围的环境与生活于其间的人物。早在1980年代,当邵飞第一次看到这幅画的影印件时,便对该画的生活世界魂牵梦绕了,她的作品《梦回家园》乃是她行走于这一世界的记录。

  在中国古代,人们的生活世界大抵有三:国、市、家。修筑宫殿是为了建造“国”,即确立权力;
修筑街道商铺是为了建造“市”,便于交易;
修筑园林则是为了建造“家”(尽管是士大夫的家,但却是中国古人理想的家),安顿灵肉。在故宫中,我们看到的是“国”,在《清明上河图》中,我们看到的是“市”,而在《环翠堂园景图》中我们看到的则是“家”。这个家的建筑格局是开放而平缓的,它没有封闭的内外界线与高阶高墙(不同于“国”之建筑),也没有蛛网般的街道与拥挤的店铺(不同于“市”之建筑),在这个回廊连贯、门亭敞开而房屋点缀其间的园林中,“家”安然嵌于自然山水,人悠然往来于天地万物。在此,人之筑居和栖居都不是走出自然、高居自然、对自然吆三喝四的方式(绝不像现代大都市那傲视万物的“大”楼),而是在自然中安居,与自然比邻而居以致于融入自然的方式,此之谓天人之“道和”。在这个天人合一的自然家园中,人与人之间也没有凶险的明争暗斗、没有可怕的相互倾诈、没有剑拔弓张的紧张,甚至没有不可一世的气宇轩昂,我们看到的只是礼让、谦恭、平和、虔敬、有序而恬淡的人体姿态与人人关系,此之谓人人之“仁和”。

  人人之“仁和”与天人之“道和”是中国古代儒道思想的核心理念,也是中国古人家居生活的理想与现实,这是我们在《环翠堂园景图》中所见到的。然而,“和”已远去,“争”扰天下,这是现代人的家居困境,也是现代人有家难居的隐痛。现代人的“家”离人的可居之家太远了。不错,我们有高楼大厦,我们的家居似乎更舒适了,但我们离大地也越来越远了;
我们有电视电话,人与人似乎是更近了,但人与人的心也离得越来越远了。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家出了什么毛病?“和”之不在,何以“家”为?“家”不是人与自然、人与人的隔离之所,而是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往来之桥。不知什么时候,“和”去楼空,现代人独居空楼?也不知什么时候,“争”入家室,现代人惶惶不可终日?

  如此,我们可以和邵飞一起上路了吗?我们可以离开这个令人不安的现代都市而回到真正的家园了吗?当然!《梦回家园》不仅以现代油画样式复活了《环翠堂园景图》,它还以艺术家本人(画中的现代人)进入作品的方式引领每一个现代人归家。因此,当我们在这个巨幅长卷面前驻足时,我们不仅直观着画面,还俏无声息地与作品中的现代人一道亲历着眼前的一切:走过小桥,进入庭院,漫步于湖边,小憩于亭台,与主人聊天,与游人同乐。这个已然消逝的世界,显然是现代人真正的家园。

  家园是梦,作品的梦幻色彩像云气一样美丽而飘渺;
家园不是梦,作品的隐在结构像历史(以《环翠堂园景图》的线描为底本)一样坚实而可靠,这就是《梦回家园》特有的史诗性空间。“史诗”之谓史诗,乃“史”(历史事实)与“诗”(价值理想)的宏伟结合。有史无诗会流于事实的滞重,有诗无史会失于理想的轻飘,史与诗的结合才让艺术在轻重平衡之间揭示真、确立善,而美也会在真与善的物象上闪耀。在《梦回家园》中,梦幻般的理想与历史性的事实被完美地结合成宏大的视觉叙事,从而让我们直观了理想与历史。

  《梦回家园》的史诗性不仅体现为史与诗的宏伟结合,还体现为伟大的寓言。那个穿行于古老家园的现代人不仅是艺术家本人,也是一个现代民族、甚至现代人类的化身,她的行走乃是现代人心走向的根本隐喻:无家可归的现代人梦想归家,而历史性的归家乃是人类未来的希望。

  “史诗性”是中国艺术中最为罕见的品质,在《梦回家园》中我们与之不期而遇,这着实令人惊讶。由于有历史的支撑,《梦回家园》的史诗性叙事有一种罕见的欢乐,一种纯粹的欢乐,这种欢乐甚至没有沾染俗常的怀古之忧伤。纯粹的欢乐是《梦回家园》中最为珍贵的精神情调,它使作品与俗常文人画的偏狭病态气质迥然有别而直显宏大的史诗性情怀。

  家园不是梦,因为它是历史;
家园也是梦,因为它不是现实,于是,我们被邵飞的作品带回现实而领略了它那现实批判的锋芒。当我们的眼光穿行于历史与现实、古代与现代、事实与理想的多重空间时,困惑并没有拖住我们的脚步,我们坚定地向前,梦回家园,那里有“和睦”与“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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