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欧梵:活地阿伦和杜斯妥也夫斯基

发布时间:2020-05-27 来源: 感悟爱情 点击:

  

  看完活地阿伦的影片《迷失决胜分》(MatchPoint),我回家立刻到书房中去找那本破旧不堪的杜斯妥也夫斯基名著《罪与罚》的英译本,遍寻未获,只好等到第二天匆匆去书店买了另一个新译本,于是迫不及待地找到该书第一部最后一章(第八章)仔细阅读:故事的主角拉斯科尼可夫闯进那个开当铺的老女人公寓,用斧头把她杀了,刚从她颈上抢了钱包,不巧她妹妹突然回来,于是又把她劈死了,前者是预谋,后者是偶然,不得不灭口。

  这一段「经典」故事也是《迷失决胜分》的关键,影片中的这段情节直接引自小说中的这一章。活地阿伦真是了不起,非但不掩饰他的「抄袭」行为,而且在片子开始不久就暴露用心,让男主角睡在床上看《罪与罚》!一个出身贫庸的网球练竟然喜欢听歌剧和看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真有点匪夷所思,也是这部出色影片唯一不合情理的细节,因此我特别喜欢。当然故事已经完全改头换面,发生在当今的英国上流社会,而十九世纪的《罪与罚》,也变成了廿一世纪的情与欲、阶级和身份、一男和二女之间的纠纷。

  活地对俄国小说的向往早在他的一部旧片《爱与死》(LoveandDeath,1975)中已经展露无遗,但表现的是他一贯的反讽和自嘲的手法,活地在片中演一个俄国知识分子,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但行动起来却笨手笨脚,这是他早期影片的特色。他和黛安基顿相恋以后,珠连璧合,在片中的自我形象也开始潇洒起来,虽然穿依然不修边幅,但显然赢得她的芳心,在《AnnieHall》一片中更大谈文学和电影,俨然以纽约知识分子自居。后来和黛安基顿分手,爱上美雅法罗,于是又把这个新欢变成自己影片的女主角,故事的范围广了,美雅演得也的确出色,但知识的气息却相对减少了。近年来他的作风又有所改变,虽娶了一个比他年轻三十岁的韩国娇妻,但岁月不饶人,已经无法自任主角,这部《迷失决胜分》就是他从幕前功成身退,专职作编导的作品,而且故事也从纽约搬到伦敦。

  喜欢活地阿伦的美国观众也往往是典型的东部知识分子,看他在影片中大谈哲学、文学或其它电影经典,边笑边点头,觉得这是一种很有趣的知识游戏。香港观众呢?我不得而知,至少也有少数「活地迷」吧,否则此片不会在香港电影节演出后立刻在商业影院上演,我看的那一场院内也有数十位观众。但既迷活地又迷俄国小说的人恐怕绝无仅有,我偏偏算是其中之一,倒不是故意附庸风雅,而是因为我本来就喜欢各种经典,而看到在影片中引经据典的场面和机会也愈来愈少了。

  现在荷李活大片的趋势只是在复制和重拍,拍来拍去,耗资愈来愈多,我看来却愈来愈倒胃口,看完《职业特工队》三集后再看《迷失决胜分》(我实在不喜欢这个不伦不类的译名),真有点喜出望外。更令我佩服的是:活地在片中照样向不少经典名片致敬,包括乔治史蒂芬斯(GeorgeStevens)导演的《郎心如铁》(APlaceintheSun,1951),二片故事如出一辙,剧情也是述一个登徒子(蒙哥马利克里夫)如何为了娶富家女(伊莉莎白泰莱)而把穷家女情妇(莎莉云德丝)淹死,而且故事是改编自德莱塞(T.Dreiser)的名著。又有网上影评家认为活地在此片中学法国新潮导演夏布洛(ClaudeChabrol),我认为学的是另一位名匠路易马勒(LouisMalle),我刚刚重看他死前的那部作品《烈火情人》(Damage,1993),觉得震撼万分,也是一个欲情和死亡的故事,也发生在伦敦的上流社会,此二片无论在气势、美工和场景调度上都有不少相似之处。

  然而活地的新片最吸引我的地方还是《罪与罚》。犯了罪杀了人,是否应该受到惩罚?杜斯妥也夫斯基和活地阿伦自有不同的说法,且容我略作比较一番。

  活地在另一部作品《CrimesandMisdemeanors》(犯罪与过失,1989)中已经开始探讨罪与罚的问题,故事的一条主线也是一个医生谋杀情妇,但事后没有受到法律制裁。《决胜分》如法炮制,但片中毫无插科打诨的场面,而且戏情环环相扣,十分严肃。

  《迷》片中的男主角是个网球练,却在网球场上认识一个英国富家子弟,从此攀上荣华富贵,与富家子之妹结婚,却又对他朋友的未婚妻发生欲情,这个出身低贱的美国情妇和他打得火热后怀了孕,步步进逼,要暴露真相,逼他离婚,于是他想出一个谋杀情妇的办法,灵感即得自杜翁的小说。他带了猎枪,借故走进情妇所住的那幢公寓的老女房东屋,先把她杀了──这一段完全抄自《罪与罚》,只是所用的凶器不同而已──然后再把刚进门的情妇也一枪打死,造成一个谋财害命的假象,活地的手法聪明之处就在于把原作中的「偶然」变成预谋的一部份,如此才可以嫁祸而脱身。

  在杜翁小说中的那个当铺婆的弱智妹妹完全是无谓的牺牲品,而在活地影片中反宾为主,「偶然」成了必然,但仍然保持了小说中另一个偶然的因素:杜翁在小说紧要关头,当调查步步进逼接近真相时,却安排了另一个狂人假认罪,真正的凶手反而得到解脱。

  然而在活地的影片中,这个杜翁小说的偶然因素却成了《决胜分》的主题:一个人命运中的幸与不幸,是否就在于这个「MatchPoint」?像打网球一样。在影片中,杀人的男主角从出租婆手中拿下来的金戒指(小说中是颈上的钱包)成了最关键的物证,他最后的一掷,没有把戒指丢到河,却落在河畔被另一个吸毒者捡去了,而此人刚好又因谋财害命而被杀,这一个偶合扭转了主角一生的命运,令他可以逍遥于法网之外。

  活地在片子开头以旁白方式大谈所谓「幸运」的哲学问题,我却在杜翁小说中遍寻不获,即使有,也不会把这种偶合式的幸与不幸作为人生意义的真谛。如果你看过《罪与罚》,你就知道这第一部结尾的谋杀高潮只是全书情节的开始,后面还有五百多页描述拉斯科尼可夫的种种遭遇和良心上的谴责。心灵上的犯罪,才是杜翁小说的内在意涵,人世间的律法只不过是「理性」制度的表征,终极的赎罪不在坐监,而在于个人良心和上帝的沟通,但这个过程更艰苦,因为杜翁信仰的俄国正的义更注重修炼,俗世只不过是一个「磨练场」,而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求得救赎。

  然而杜翁小说伟大之处,不在于说,而是他对于俗世人──特别是知识分子──的心理分析和理性批判,而且刻画得入木三分,精细入微,各个角色几乎可以独立存在,甚至不听原作者的宗意旨。在这一方面表现得最淋漓尽致的,也是他最伟大的一本小说──《卡拉玛佐夫兄弟》;
《罪与罚》只不过是一个「前奏曲」而已。在小说的后半部,拉斯科尼可夫在受尽良心折磨之后终于向警方自首,被贬配到西伯利亚受八年苦刑,这算是一个最轻的惩罚,他最后也从一个自愿随他到西伯利亚的妓女的爱心中得救。记得我初看此书到了这个尾声时,早已感动得流下泪来。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这种救赎方法和哲学思考模式,除了学者和宗家之外,还有谁敢去领?美国电影界恐怕也只剩下活地阿伦了。《迷失决胜分》的结尾颇为隐晦,表面上男主角得了「胜分」,但此后他是否可以无忧无虑地活下去?我看绝不尽然,因为片中最后的一个镜头,已经呈现出一种无奈,其实指涉的就是一种道德困境──男主人翁今后的一生将被困在一个表面上看似幸福的婚姻而万劫不复,永远得不到救赎。在这个资本主义的世俗世界,结局也只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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