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波：羞辱不是学问

　　《读书》杂志第7期上有一篇文章对日本算不算独立国家提出了疑问，并由此解答了让人关心的两个问题:你不是一个独立国家，凭什么可以进入联合国安理会；
因为你不是一个独立国家，所以缺乏自我认知，于是也不能正视历史。

　　我想，牢牢地坚持认为日本不是一个独立国家，因而否定了日本成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可能性，固然很能够让人心情大快，但同时又使得日本不正视历史变得合情合理，而且不可改变，岂不又让人郁闷死？

　　当然，学问嘛，不可以考虑心情快不快，只是要求真知。那么“日本不是一个独立国家”算不算真知呢？这篇文章有六七千字，题目又叫《日本是独立国家吗？》，但日本不算独立国家的理由，只是这样几句话:“战后的日本至今到底是不是独立国家？如果是，那又为什么会允许大量美军驻扎在自己的领土上呢？你当然可以说那是历史遗留下来的产物，是战败后进入冷战时期政治上的安排，但是冷战不是结束了吗，到底还有什么正当性继续保留美军基地？要保留到什么时候？”

　　原来是这样，日本有美国驻军，所以就不算独立国家了。不是独立国家，岂止不能当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就是加入联合国都没有资格。但世界上有国外驻军的国家多了，岂止日本，就是被视为“优秀反省员”的德国，也有大量美国驻军，当然现在美军正要撤走大部，但又驻往了东欧。东欧这个地方更热闹，美国驻军、俄罗斯驻军，驻来驻去，不亦乐乎。

　　如果把外国驻军当作不独立的标志，那么几十个国家立即丧失独立国家资格。如果把“有外国驻军的国家不算独立”的逻辑到全世界宣布一遍，我们是“朋友遍天下”还是“敌人遍天下”，很快就可以见出分晓了。当然，国际法并不会因这么一宣布就改写。一个国家是否独立，要看它是否拥有自己的人口、领土、政权，是否独立行使主权（包括国家行政权力的自主性和在主权范围内处理本国事务时的排他性），而不取决于一个国家是否有外国驻军。

　　日本没有能够深入反省历史，一直有人算在美国账上，认为战后美国出于反共需要而没有清算日本的战争罪行，是主要原因。《日本是独立国家吗？》自然不落窠臼，仍然重复老调。老实说，如果没有德国，这种解释或许可以变成真理，然而德国不也有美国驻军，不也成为“反共前线”吗，怎么就能深刻反省呢？把日本不反省算到美国账上，看起来是找到了头号罪魁，实际上不过是放过了日本自身的责任。事实上，战后民主德国从来不认为自己与纳粹有任何关系，联邦德国政府则放过了对纳粹分子的彻底清理，大批纳粹高级文武官员重返政府机关，纳粹时期的法官无一人受到起诉，甚至无一人丢掉职位。然而从20世纪60年代起，青年一代开始对纳粹残余势力发起了清算，从而拉开了全国反思的帷幕。

　　美国固然有出于冷战需要而不彻底清算法西斯罪行的问题，但客观地说，美国在德国清算了纳粹体制和纳粹思想，在日本铲除了军国主义体制和日本皇权专制。至于个人责任的清算，无论在德国还是在日本，都只是主要完成了对重要战犯的审判。可以说美国在德国和日本所做的并没有太大区别，战后德国很快重建了军队，而日本直至现在仍只有自卫队，德日两国都被视为战后重建的成功例证，两国在反省程度上的差异主要不取决于美国，而取决于两国自身的因素。美国在日本驻军，并非实行殖民统治，也并未干涉日本的自我认知，不是日本缺乏反省的原因。

　　日本有美国驻军，所以不算独立国家，那么应该怎么办呢？现在日本还只能说“自卫队实际上就是军队，不这样说很不自然”，还只能“确信总有一天要给自卫队以应有的名誉和地位”，那么将美军撤出吧，日本就需要名正言顺地组织军队了，这在日本倒也是不分左翼右翼都求之不得的事情。日本正在成为“正常国家”，一个正常国家没有军队是不可想象的，一个正常的大国没有强大的军事力量来保卫和平也是不相称的。

　　“日本不算独立国家”，或许可以算是对日本的一个齐根上的羞辱，但羞辱某个不顺心的对象算是学问吗，我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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