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的英文 病人
发布时间:2020-03-18 来源: 感悟爱情 点击:
一次本并不复杂的病情诊断,逐渐演变为一出举国关注的医疗纠纷,最后升级成一场涉及整个社会的拷问。 这其中的过程,可谓一波三折:先是医院遭到猛烈的道德谴责,然后是对于患儿家长心理的揣测和指责,而随着患儿扑朔迷离的病情最终明朗,批评的矛头,又开始对准了媒体的职业操守、日趋紧张的医患关系以及整个社会弥漫着的信任危机。
最终,事实证明,患儿家长、医院、媒体和公共舆论,甚至是整个社会,都无法推诿他们在这起事件中或多或少的责任。而在另外一面,没有任何一方能够免受伤害,所有人都成了受害者。
•一•
李苏伊第一次见到病人,是在8月21日深夜十一点左右。一个出生仅两天的男婴,刚刚从深圳市人民医院转院而来。
作为深圳市儿童医院的儿外科主任,李苏伊从事新生儿外科临床工作已有二十多年,他曾在某年的大年初一,抢救过一个胰腺断伤的重症男孩,被病人家属视为“救命恩人”。2008年,李苏伊还进行了深圳市第一例成功的连体婴儿分离术。
这个患儿给他的第一印象,是“肚子很胀,看上去病情很严重”。人民医院的病历加重了他的担心:“出生后第一天,用开塞露辅助排出胎便,进食后逐渐出现腹胀,出现大便带血。”而经过一系列治疗后,患儿排出了“黄绿色稀便”,可腹胀依然明显。
于是,李苏伊决定为其做一个钡灌肠检查。
根据检查结果,李苏伊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先天性巨结肠(长段型)不除外。”随后,他向患儿的父亲陈钢建议:“进行结肠造瘘术,同时取活检。”
但李苏伊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并不罕见的病症与诊断,此后却将他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作为李苏伊的同行,在深圳某医院经营一家牙科诊所的陈钢,并不十分相信这一诊断结果,特别是对手术的治疗手段持有异议。
在李苏伊的印象中,眼前这个戴着无框眼镜的年轻父亲,外表斯文,说话比较客气。
多个和陈钢接触的媒体记者对其的一致印象也是“理性,能说,书生气挺浓的”。
陈钢拒绝了手术的建议。但他并没有和李苏伊发生什么当面的冲突,甚至,李苏伊还记得,陈钢对自己说:“如果做手术,我们只让你做。”
8月24日,陈钢在“病情告知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正式拒绝手术。8月25日晚,陈钢带着儿子自行出院。第二日凌晨4点45分,父子又出现在了广州市儿童医院。
根据陈钢带来的X光片,检查过后,主任医师李成昌在门诊病历上这样记载:“先天性巨结肠未排除”,并给出了三点处理意见:洗肠,石蜡油外用,2个月后复诊。
其中的石蜡油,也就是众所周知的开塞露。据陈钢说,从广州回家后,他给儿子仅仅使用了一次开塞露后,儿子就可以排便了,能吃能拉,“身体一天天成长”。而这瓶药的价格,便是此后引发广泛争议的“8毛钱”。
•二•
陈刚一家安下了心。9月5日,他们决定去深圳市儿童医院“讨说法”。
同行的当地电视台与网站的记者,也把这一天发生的故事,通过自己的视频、文字,展现在了公众面前。
当天晚上的《18点新闻》中,深圳电视台公共频道播放了一篇题为《8毛钱的病要动10万块的“刀”,患者疑医院从中获利》的报道。
面对镜头,年轻的父亲激动地描述儿子可能遭遇的3次手术:结肠造瘘,在肚子上开个口,让大便从肚子上出来;6个月之后再做关瘘手术;然后再从肚子里面切3刀。
电视台的主持人这样讲述患儿的遭遇:“(他)被深圳市儿童医院照了十几次X光,做了100多项检查,甚至要花十多万元来做手术。”
“没有做手术,没有做什么治疗,在广州那边只给我开了8毛钱的药!”陈刚激动地对着电视镜头,比出“8”这个数字,质问道。
而电视台没有播出的画面是,陈钢当场递给院方代表一张手写字条,上面写着自己的三条要求,排在第一位的是“撤销科主任”,即李苏伊。第二条是要求医院退还治疗费用,第三条是要求医院赔偿十万元。
“我们的孩子不用手术就好了,而你们当初却坚持要在孩子的肚子上动刀,这不是误诊是什么?”陈钢质问李苏伊。
随后,这条两分多钟的视频被各大省市电视台转播,再加上报纸与互联网的推波助澜,深圳儿童医院与李苏伊本人,都陷入这场迅疾的全国性舆论风暴。所有的批评,矛头都指向了医生与医院。
广东省卫生厅副厅长廖新波在自己名为“医生波哥子”的微博中称:“就媒体报道而推论,这是一件技术误诊的事件……深圳儿童医院应该吸取这个教训,努力提高技术水平。不要‘失足’在这样基础诊断的低级错误上!”
在微博上拥有超过千万粉丝的女演员姚晨在转发了相关视频后,在自己的微博里发问:“我现在自个儿学点医还来得及吗?”
一篇评论文章甚至充满讽刺意味地写道:“穿白衣的不一定都是天使。”
《人民日报》刊登的题为“10万元败给了8毛钱”的评论文章,则将矛头对准“过度医疗”背后的信任危机:“过度医疗猛于虎……浪费了医疗资源,加重了患者负担,也败坏了医生形象,最终加剧了医患矛盾,使患者对医生失去了信任。”
“我很愤怒。”后来,李苏伊在接受中国青年报记者采访时说。正如他所发现的那样,在这个网络时代,“有点事情,全球都知道”。朋友、家人和旧同事都打来电话询问。好在,“我对我们的诊断心里很有底”。
可病人与家属们的心里没底了。那段时间,深圳儿童医院的病人数明显减少。一个患儿家属面对电视镜头说:“8毛钱,反映的是一个整体现象,整个所有的医院看病贵,不那么信任医生是一个很现实的现象。”
恐慌正在人们心里悄悄蔓延。那几天,李苏伊去另一所医院参加一个新生儿肠梗阻的会诊。会诊之后,李苏伊建议患儿马上转到深圳儿童医院进行手术。
他遭到了拒绝,家长选择带孩子回家。患儿家属中,一个老太太“满脸的反感劲儿”,另一个家长则说“我在电视上见过你了”。李苏伊对身边的同行自嘲:“家长心里面肯定想,怎么找这么一个医生来会诊?”
家长带着患儿离开。一天后的凌晨两点多,他们又回来了。患儿发起了高烧,不得不进行了造瘘手术。手术持续到四点多,孩子的将近40公分的小肠坏死,回肠末端两处穿孔,大便已经进入腹腔,被送进重症特护病房护理治疗。
“如果及时做手术,这40公分的肠子可能就保住了。”李苏伊的脸上浮现出惋惜的表情。
这不是唯一一个拒绝手术的。一名4岁男孩患了阑尾炎,并出现腹膜炎的症状。家长却拒绝了儿童医院的医生提出的手术建议,并在当天夜里办理了出院。
“我能从家长那里感受到强烈的不信任感。”住院医生说。可男孩出院后7个多小时,又痛得回来了,最终,家长只能同意手术。
9月10日,又一例阑尾炎手术的建议被家长拒绝。在拖了9个小时后,家长才同意医生给这个九岁女童手术。
那时,女孩的阑尾已经从铅笔大小肿胀到大拇指粗细,“一旦穿孔,麻烦就大了。”
•三•
深圳市儿童医院开始了反击。毕竟,对于一家医院来说,没有什么比声誉更重要了。
9月6日,深圳儿童医院召开了新闻通气会,公布了掌握的患儿病情,并对之前陈钢的质疑一一作出回应。
对于备受争议的“10万块”,深圳儿童医院解释:医院从来没有人说过手术要10万元,10万元是陈钢的杜撰。根据医院近年来巨结肠手术所有病历的费用统计,即使患儿要在深圳市儿童医院做造瘘手术及根治术,加起来的费用大约2万左右。
而主治医生李苏伊也根据判断称,患儿目前情况仍然不容乐观,所谓“8毛钱”治好了孩子的病,是夸张的说法。
9月8日,深圳市儿童医院约陈钢一家到医院,给予家属书面正式答复。
在儿童医院9楼的一间会议室里,这场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的“谈判”,大部分是在“争吵的氛围”中进行。
院方告知陈钢一家:对患者进行的检查合理,治疗措施符合诊疗常规。不同意患方提出的十万元赔偿要求。并提出请第三方或卫生行政部门组织专家到院进行医疗全程鉴定,还原事实真相。同时,医院建议家长放下与医院的争议与成见,密切观察患儿病情,及时尽早带孩子就医,不要耽误孩子诊治。
让人略感吃惊的是,陈钢把小孩的大便带到了现场,称孩子现在排便正常,一天三到五次。
在陈钢的允许下,几个在场的记者看了小孩的肚子。一位已经为人母的记者回忆说:“和一般小孩子的肚子不一样,青筋特别明显,腹壁很红,一般的小孩是肉色的,不会让你感觉看到透明的东西。”
当天的答复会,陈钢一家只围绕着一个问题发问:为什么别人不手术,你深圳市儿童医院要手术?陈钢的情绪并不是特别激动,倒是小孩子的干爸脾气特别大,屡次打断医生的解释。
一位深圳当地跑了七年医疗口的记者称,那是第一次看到平时温和的李苏伊“非常生气”。答复会上,李苏伊的发言是最多的。他甚至拿着广州儿童医院的病历本,指着上面的“先天性巨结肠未排除”说:“怎么到了媒体那里,就成了8毛钱治好了呢?”
李苏伊说的最后一段话是:“我们解释完了,如果还有疑问,该走法律程序就走法律程序,该鉴定就鉴定。”说完,他第一个起身离开。
医院的人陆续离开,所有的记者上前,把陈钢围在中间。
有记者问:你是不是为了钱?
陈钢说:钱并不是最重要的,自己就是想要个理!
记者追问,你要一个理的话,可以到相关卫生部门去仲裁啊。
陈钢回答道:我不相信这些部门,他们是一家的。
•四•
舆论的风开始刮向另一个方向。
“谈判”的第二天,李苏伊的判断,得到了广州儿童医院那名同样给患儿看过病的医生李成昌的“声援”。
李成昌对媒体表示:8月26日开给患儿的开塞露,只是廉价药缓解通便,不能说治愈,并称新生儿患者的巨结肠有组织性变化,会随发育从上段结肠一直往下长,直到消失,可以观察,不需要马上手术。
“这说明深圳儿童医院和广州市儿童医院的诊断是一致的,只是手术时机上的判断不同,”一位退休的深圳当地著名消化科主任告诉记者,“纯粹是一场炒作!伤害的是整个深圳的医疗形象!”
患儿病情的发展,也从另一个角度证实了这个诊断的正确性。
9月12日,中秋节,有媒体爆出,陈钢带着患儿再次来到广州儿童医院。据报道,当时患儿肚子胀得厉害,“鼓鼓的,连腹壁静脉都凸显出来了”,“孩子表现出来的症状看似比较重,似乎还影响到呼吸。”
在洗肠两次之后,孩子的腹胀有所好转,陈钢要求立即出院。可是考虑到孩子有点发烧,烧未退就出院不大好,李成昌没有同意出院要求。
不过,陈钢出院的愿望依旧强烈,甚至签署了《自愿出院书》。尽管如此,李成昌还是留他观察了一个晚上。
“这次,自己侥幸当了一回‘天使’,但由于患者对医生不信任的情绪普遍存在,说不定哪一天,自己又会被媒体和公众骂成‘魔鬼’。”他感叹道。
渐渐地,有人开始把矛头指向了最早发出报道的那些媒体。有人发问道:“媒体挖掘追逐的热点题材,为什么中间总有一些夸张煽情的因素,而非客观全面的呈现?”
深圳新闻网的记者傅大伟,9月5日跟随陈钢一起去了深圳儿童医院,他是第一个在互联网上发出题为《医院要做10万元手术最终8毛钱治愈》的报道的记者。傅大伟向《中国周刊》记者表示,自己两次和陈刚确认过治愈的概念,还把稿件发给陈刚审阅。
但陈钢却向外界否认了这一说法,他称自己“从未说过8毛钱能治愈”这样的话。而“10万元”这个数目,陈钢最后也向媒体承认,是自己估算的。
那些天,傅大伟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当记者的,被人说做假新闻,谁心里都不好受。”9月14日,在外出差的傅大伟,写了《对采访报道深圳市儿童医院的反思》,并贴在了自己的博客上。
在文章中,傅大伟反思道:“大概是发稿时机上,当时只有患者家属一面之词的情况下,是否就应该发稿?是否应该等到医院的调查结果出来以后,双方说法比较平衡了才发出报道……抢新闻几乎是记者的职业习惯,那么对于这样的新闻,是否该抢呢?”
他也承认:“事情发展超出了我的估计,特别是患儿的情况据说不乐观,让我也很揪心。我总怀疑是否是我的报道造成了这样的结果。我总在想,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后来,傅大伟又把这篇文章从自己的博客里删除了。
“有压力。”他对《中国周刊》记者说。
•五•
陈钢最后一次出现在媒体面前,是9月14日从广州回来之后。
这次见面,持续了大约半个小时。到场的记者见到孩子“肚子小一些”。陈钢表示,这是给大家一个交代,以后再也不接受采访了。
有记者当面质疑他“要面子,耽误孩子的救治”,但陈钢否认了这个观点,他再次重申:“要是小孩有事,我哭都哭死。”
随后,他抱起了孩子,消失在记者们面前,也消失在公众的视野里。
近一个月来,《中国周刊》记者多次联系陈钢,希望能够约其采访,均被其婉拒。他称自己已经离开了原来的诊所,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而孩子的病情很稳定,情况很好。
但10月20日上午,新浪微博上出现了一条爆炸性的消息。
一名ID为“热热的热干面”的网友爆料称:“闻名全国的‘8毛钱治10万元的病’的孩子昨天在武汉同济医院小儿外科开刀了,是因为先天性巨结肠做手术的,据说现在住在八楼手术后病房。”
稍后,面对询问详情的媒体记者,该网友继续写道:“住在325床。昨天做的手术。是长段型巨结肠。我们都认识这个孩子的爸爸,对我们的印象太深了!”
这两条微博瞬间被转发了数千条,网友们的评论几乎一边倒,纷纷谴责患儿家长的无知,为之前被误解的深圳市儿童医院“翻案”。
一个网友说,只希望大家以后上网看到那些所谓的医疗事故不要一味地相信,这只是很多例医生被记者套上“莫须有”罪名中的一例。
不过,也有网友反驳道:“现在大多数的医生本来能吃药的就输液,这个问题应该没有冤枉大多数医生吧?”
最终,这个消息也得到了卫生部新闻发言人邓海华的确认。
李苏伊告诉《中国周刊》记者,听到这个消息后,他还是觉得很难过。即使当初陈钢的第一条要求是撤销自己的职务,他也还是希望孩子在接下来的治疗后能够健康:“虽然证明了我是正确的,可是我们也要反思,与患者多沟通,毕竟,我们共同的敌人是疾病。”
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副教授张志安在接受采访时也表示,关于医患纠纷的报道“每一个个案累积在一起,就形成了宏观上公众对于这个问题的认知。所以,媒体报道医疗纠纷时,要尽量客观中立,医学是个专业领域,没有权威机构鉴定之前,媒体报道不应该轻易下结论”。
而有关医院的负面新闻,甚至成了“公众批判社会改革进程过慢的宣泄口”。“这种情绪,其实也是对政府不信任情绪的转嫁。”张志安说。
深圳市社会科学研究院社会发展研究所副所长谢志岿对《中国周刊》记者表示,“8毛钱”事件,其实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悲剧:“整个社会陷入了一种信任危机,从个体不信任发展为群体不信任。从这一点上看,我们每个人都是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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