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夕照老鸹影]泰山晚霞夕照

发布时间:2020-03-02 来源: 感悟爱情 点击:

  年后,北京的地气升上来,总有几天雾霾。城市里没有麦地,因而少了田野之上那一层浓密的白雾凝聚,散散的,通天一片。   太阳出来之前,那雾霾肆意流淌,灌入整座大城――每一个孔洞,每一条缝隙。
  沉浸在雾霾中的乌鸦,如同早起赶着上学的孩子,或孤单高傲地扇着翅膀独飞,或三五一群扯开距离错落同向而行,或两两追逐嬉闹高低缠绕。它们,从苍冥中来,到苍冥中去,嵌满了灰茫天宇,黑色小轰炸机一般,扔下一个又一个“呱啊,呱啊,呱啊……”单调的声音小炸弹。
  北京话里,乌鸦被称作老鸹,多少含有不吉之意。北京人论及死亡,有“听老鸹叫”戏谑一说。荒冢,圮碑,颓墙,定格了乌鸦在人们心里的形象。虽然二十四孝中给乌鸦留了一个“反哺”的常设节目,也没好多少。就连黛玉与宝玉谈论感情问题,宝玉说出那句“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的时候,老鸹适时檐外呱呱,也没能给那句著名的情话作一个喜兴些的注脚,甚至不如刘姥姥嘴里长了凤头儿的“黑老鸹子”。
  养百灵听鸣在北京城是一件十分雅气的事情。人们拿出侍弄孩子一般的耐心对待囹圄中那些善鸣的灵物。聪明的小鸟除了本身的叫声以外,还善学其他鸟音,有十三套之说――从同类的家雀、红子、群鸡、小燕、喜鹊、鹞鹰、蓝靛颏儿、苇柞子、黄鸟、画眉、胡伯劳,到异类的猫,乃至人们的呼哨都被列入必学范畴,唯独老鸹叫辄被称为“脏口儿”,属于严禁行列,倘不慎学会,多秀气的鸟也是一文不值,或许还会搭上一条无辜的性命儿。(注1)
  清人沈太侔所著《春明采风志》中很详细地记录了旧时京人放飞风筝的品种,最后一句话:“……其最奇者雕与鹰式,一根提线,翱翔空中,遥睹之逼真也。”这种放法现而今还普遍存在,风高云淡的晴天儿,稍微留意一下空旷地界上的天空,闲适的人们还在玩儿,呼之为盘鹰。鹰鹞之外,不乏天鹅大雁等大型鸟的影子,甚至有夸张放大了的鸽子、喜鹊,独缺乌鸦。有人宁可糊架飞机充数,也不愿往乌鸦的身上靠。
  光绪进士李慈铭《越缦堂日记》中援引孟学斋记述都中风物的话,说当时北京城中的三恶是:臭虫、老鸦、土妓。(注2)
  《日下旧闻考》更厉害,甚至用乌鸦来比喻不招人待见的国家公务员,“……科道为老鸦,发声不祥也……”
  我的心目中,乌鸦是一种略带神秘的大鸟。叼石子放入瓶中喝到水是聪明,聪明之外还有勤劳不放弃;为了歌唱让狐狸骗去肉的乌鸦是蠢笨了点,蠢笨之外还有天真,还有对美好的追求裹在生命里。
  谚曰“老鸹落在猪身上,瞧见别人黑,瞧不见自己黑。”自谦之词“涂鸦”都要拽上老鸹,拿它的黑色说事儿。其实,乌鸦真的不是纯黑色,黑色之外,罩着一层金属光泽的闪蓝。那种色泽在乱涂墨迹的宣纸上是找不到的,砚上有。风干了砚台上略厚的积墨在阳光下会闪出那种颜色。水仙盂旁忘倾的隔夜茶水也有,可,远不如乌鸦身上的厚重生动鲜活。
  北京的乌鸦总是以一种迎风的姿势与冬天站在一起,飞在昼与夜空冥的空白之间,蹲在动与静微澜的尘世之外。开春儿,农田里,机器划开一条湿褐的土带,乌鸦在那儿;泛着香味新翻的泥土对于乌鸦来说犹如海浪之于鸥鸟。深秋,柿树林,喜鹊们叽喳啄食梢顶上山人特意留给它们的柿子,乌鸦在那儿,端坐枝头看着,犹如一个修鞋匠专注手举糖葫芦走路的小姑娘,没有馋也不想吃,只是觉着好看。市郊觅食,栖于高树,庙坛里,长街边,楼厦顶,殿檐上,到处都有它们的影子。破砖碎瓦的荒丘,雪后泥乱的僻地,风高星颤的山陲,也有他们的影子。离人很远,离这个城市很近。
  我的一个童年小伴儿外号叫老鸹。他妈原来管他叫老丫头。二年级,有人看见他把一只乌鸦装进书包带到学校。六里桥刚修好的那年,老鸹的妈妈没了。我陪着他扒在桥栏杆上空望。一个穿海军蓝裤子的女孩走过,屁股蛋儿上洇了血。老鸹喊:嗨,姐姐,你流血了!
  我养过一只很机灵的狸花猫,它偷了隔壁饭馆一条很长的带鱼,叼回来挂在院子里的枣树上不知去忙什么。一只乌鸦平着翅膀无声息地落下,掠带鱼到院外一株高大的泡桐上,脚踩啄着吃,吃一口停顿一下,吃一口停顿一下。隔着挂了冰花的玻璃被我看个真切。
  腊七腊八冻死寒鸦。奶奶说,寒鸦是白脖儿老鸹。奶奶走了的第7个年头,出差,邯郸车站,坐在车厢里等着车开,我真的看到一只白脖儿老鸹落在车站围墙的铁丝网上。
  公交车,一个带了卡通乌鸦发卡的小姑娘仰脸跟她的妈妈说话,她说:妈妈,回家你切土豆的时候记着一定要轻点,要不土豆会疼。
  如果世界上真可以有时空穿越,在古代能寻几辈古人做朋友,我特想见见蒲松龄。挑一葫芦酒给他,让他唤来那只叫竹青的乌鸦,她是这个世界上乌鸦群里我所知道的唯一的名字。或者我还可以借用一下鱼客的黑衣当一名黑衣队中的巡卒,晨起昏定我不偷懒,尽可能飞得高些,每天俯瞰这座叫北京的老城,以及惶惶如蚁,摆渡游弋在地面上怀揣明天觅食的人们!(注3)
  你得承认有些东西是镶嵌在生命当中的,曲折颠簸并不会使它脱落。那些东西与我们相互浸润与滋养,终究会弥散于我们身体的内部,想抠都抠不出来,因而我们不能把它们当作异物来看。比如辛弃疾与佛狸祠下那一片神鸦社鼓,比如张继面对乌啼空寂之后寒山寺的钟声,比如乌鸦之于北京城,比如北京城之于童年,童年之于我们……
  那座叫作北京的大城包围中,缺齿漏风的朗朗读书声还记得起来吗?
  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
  
  注1:所谓十三套,是指:①家雀噪林、②山喜鹊、③红子、④群鸡、⑤胡哨、⑥小燕、⑦猫、⑧家喜鹊、⑨鹞鹰,是为前套。⑩蓝靛颏儿、柞子、黄鸟套及画眉络儿、胡伯劳交尾儿,是为后套。
  注2:《越缦堂日记》是清代很有名的日记,与《翁同日记》、王?运《湘绮楼日记》、叶昌炽《缘督庐日记》齐名,并称晚清四大日记。
  注3:《聊斋志异?竹青》。
  编辑/麻 雯 mawen214@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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