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梁庄记 书摘:我的故乡是梁庄

发布时间:2020-03-01 来源: 感悟爱情 点击:

  梦回穰县      清晨,火车缓缓地驶向县城,看到县城里那座桥的时候,我知道,穰县就要到了,这是我旅程的第一站。我曾经在这座桥上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月亮。那个黄昏,天色只是将暗,月亮已经升上天空,是一种奇异的淡黄色,如宣纸,中间一抹轻淡的云,清雅圆润,恰如青春的哀愁,有着难以诉说的细致。那年我13岁,那是我第一次进县城,第一次见到火车,县城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那轮月亮,有一种难以企及的美感。但是,天色将黑,当我走进县城,在纵横交错的马路上寻找大姐的单位时,我开始惊慌,害怕,我不敢问路,那些悠闲的行人身上有一种陌生的东西使我不敢走上前去。在一座楼面前,我徘徊了好长时间,我想进去,我隐约记得,那应该是姐姐单位附近,或者,那就是姐姐的单位,但是我不敢问。现在想来,那虽然仅仅是一个小县城而已,而它所展现给一个乡村孩子的形象却有着明确的阶层与距离。
  穰县,曾经是“逐鹿中原”最重要的战场,历史上这里发生过许多残酷的战争,遭受过许多严重的自然灾害,穰县人一次又一次地几近灭绝。但由于地理、气候与交通上的优势,每当穰县人口几乎出现空白肘,很快便有移民迅速补充过来。据史料记载,秦昭襄王十五年(公元前292年),即迁“不规之徒”于穰。唐开元十年(公元722年),迁河曲六城“残胡”5万余口于许、汝、唐、穰等州。其中,规模最大、在民间流传最广的移民迁徙便是明朝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迁山西、江西、福建等省人口至穰。穰县人皆说自己的祖籍是山西洪洞县人,即起源于这次移民。
  火车终于停了下来。车窗外,我的亲人们浩浩荡荡站了一大群,父亲、大姐、二姐、三姐,还有妹妹一家,总共10几个人。车门打开,早已站在车门口的儿子却突然哭着不愿意下车,他指着地面说:“脏,太脏了。”大家都哄堂大笑起来。昨夜穰县下了一场雨,车站的地面有点湿,地上有泥水,被雨淋湿了的瓜果皮、纸屑和垃圾裸露在地面上,苍蝇在上面忙碌着。儿子显然有点被吓住了,他不知道,这是内地县城最普通、最常见的一个场景。外面的世界在不断“提速”,生活节奏、城市建设,包括火车的物理速度,但是,对于穰县来说,那些只是风景而已。县城火车站的落后与肮脏最典型地体现了这个保守小城内在的顽固性格,它也是中国内陆县城的基本缩影。
  晚上,所有家庭成员照例聚集在妹妹家。父亲、姐姐和姐夫们没有如往常一样去“斗地主”。这是七八年来他们最热衷的娱乐,也几乎是北方小城人们共同的娱乐活动。大家聚在一起谈论村里的事情,姐姐们早年出嫁,后来又逐渐移居城里,老家对于她们而言也已经是“故乡”了。因此,说起村里的故事,大家都十分兴奋。
  大家兴奋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终于可以在家里住上一段时间了。从20岁出外求学到现在,每次回家我都只是短暂停留,这次,我终于可以长时间地和他们在一块儿生活,一起重温过去的温馨,回忆过去的那些艰难岁月。
  
  “迷失”在故乡
  
  车在依河而建的公路上奔驰,其中有一长段公路高出河平面10多米。坐在车里,可以看到河里的情景:挖沙机在轰鸣,一堆堆沙高耸着,大型的运输卡车在来回奔忙,一派繁荣的建设图景。只是,10几年前奔流而下的河水、宽阔的河道不见了,那原本在河上空盘旋的水鸟更是早已不见踪迹。
  改革开放这30多年,整个乡村最显在的变化就是路的改变。道路不断地拓宽,不断地增多,四通八达的公路缩短了村庄之间、城镇之间的距离。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坐公共汽车进城至少要两个小时,还不包括等车的时间,一路颠簸,几乎能把人颠到车顶上去,头撞得生疼。那时候人们很少坐车,一趟2块钱的车费几乎相当于一家六口人一个月的生活费。我在县里师范上学的时候,大多都是借自行车回家,两个同学互相带着,骑上6个小时才能够到家。每次屁股都被磨得生疼,但是,青春焕发的少年是不会在意这些的。沿河而行,河鸟在天空中盘旋,有时路边还有长长的沟渠,青翠的小草和各色的小野花在沟渠边蔓延,随着沟渠的形状高高低低一直延伸到蓝天深处,有着难以形容的清新与柔美。村庄掩映在路边的树木里,安静朴素,仿佛永恒。
  但是,我知道,这只是我的回忆而已。永恒的村庄一旦被还原到现实中,就变得千疮百孔。就像这宽阔的高速公路,它横贯于原野之中,仿佛在向世人昭示着现代化已经到达乡村的门口。但是,对于村庄来说,它却依然遥远,甚至更加遥远。前两年,也许是高速公路刚刚开通,乡亲们还没有足够的安全意识,公路上有骑自行车的,有走路的,有开小三轮的,逆行的、横穿马路的,原野上空不时响起刺耳的喇叭声和刹车声。我故乡的人们却置若罔闻,依然泰然自若地走在高速公路上。
  今天路上已经不见行人了,想必他们是接受了足够的教训:他们必须回到他们的轨道和指定的位置。那一辆辆飞速驶过的汽车,与村庄的人们没有任何关系,反而更加强化了他们在这现代化社会中“他者”的身份。被占去的土地且不必说,两个曾经近在咫尺、吃饭时就可以串门儿的村庄,如今却需要绕上几里路才能到达。乡村的生态被破坏、内在机体的被损伤并没有纳入建设前决策者考虑的范围。高速公路,犹如一道巨大的伤疤,在原野的阳光下,散发出强烈的柏油味和金属味。
  
  (摘编自《中国在梁庄》梁鸿著江苏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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