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丹永远活着] 赵丹
发布时间:2020-02-18 来源: 感悟爱情 点击:
赵丹导演自己的死 2008年9月10日,记者小李自北京飞来访谈。题目是:围绕“赵丹遗言”,即:《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一文的前前后后。禁不住激起我心潮涌涌。
1980年7月15日,赵丹自上海华东医院乘车赴西郊虹桥机场。儿子阿佐推着爸爸的轮椅。由我和上海电影局张万春同志陪同前往。
飞抵北京,已有北京医院汽车等待。抵达北医,住进412室。赵丹进屋即喊冷。是中央空调直通病室,无法调节。只得找木匠来,用木板将空调口封住。我服侍他喝了半杯热开水,盖棉被睡下。阿佐为他搓手,我为他搓脚,冰凉冰凉。病人真不能和常人比,大热天的,我已经冒汗了。
其实,我们一行已经在6月28日来过北京了。住在虎坊桥北纬饭店。然后到北京肿瘤医院做CT检查,那年月上海还没有CT机。29日,赵丹从CT机上下来,医生笑着握住赵丹的手:“恭喜你。好啦,没事。你可以安心治疗休养了。”赵丹很高兴,晚饭时,他还吃了两片溜鱼片,小半碗莼菜汤。他好久没吃正餐了。
30日飞回上海。7月2日,上海电影局局长袁文殊找我去,告诉我:“赵丹的病是胰腺癌晚期,在胰腺中部长了8厘米的肿瘤,已经扩散。很严重。你不要难过。”“没办法了吗?”“北京医院说可以试着切开患部直接照光。”“怎么在北京不告诉我?”“毕竟要商量商量啊,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想⋯⋯”我说:“他现在还可以勉强撑起来画画。切开肚子手术躺着照光等死?没有质量的生命,我们不要。先撑撑看吧。他现在情绪不错。谢谢组织上操心,真的谢谢。”袁说:“我认识阿丹比你早10年,应该的。”
赵丹以为自己的病没有危险,他请求上午不输液,好画画。他还到医院大花园去写生。
到7月15日。他早上醒来就大呕吐,吐个没完,还干呕。电影局紧急决定:即送赵丹去北京医院。我赶快回家去银行取出两万元,是“文革”扣工资,才存下的储蓄,又带些换洗衣裤,叫上阿佐。还是张万春陪着,我们又匆匆上路。
孩儿们都知道爸爸活着的日子不长了,就都找借口到北京来陪爸爸。
长女赵青在北京舞剧院,赵矛住在北京电影学院同学家里。我在红旗杂志招待所,租了两张板床给男孩子们轮换休息。病房里的一张钢丝小床,是我和女儿橘橘的专利,众子女排队按钟点服侍爸爸。橘橘买来一只小熊打鼓玩具,每到爸爸输液完毕,小熊就打鼓。病房里欢声笑语不断。
阿丹没生病时,工作忙、开会忙、运动忙,很少和孩子们在一起,这次全由重病补偿了。阿丹日益衰弱,起先,在门上贴一张“谢绝探视”的纸条,到9月下旬,床位医生对我说:“朋友们、亲戚们,想来看他,就来看看他吧。”说着他撕去“谢绝探视”的贴纸。我明白这不是好兆头。我打电话给诸亲友,并购买了几十册新出版的赵丹著《银幕形象创造》。又给阿丹理发修面。亲友们来了,赵丹兴致很高,他们握手、打闹、说笑。然后从屋前落地窗走出,取走一册敲了名章的新书,永别了。有时,赵丹熟睡着,来人看看他,也不叫醒他,只取一册新书,凄然走了。
赵丹遗言
一日。我坐在靠背藤椅上,对孩子们说:“以后不管谁来,我们都嘱咐他不要和病人握手,免得外边的细菌传给病人。”义子周民问:“若是华国锋主席来呢?”我答:“华主席来也不握手。”正说着,护士进屋通报:“华主席来探望赵丹同志了。”我忙站起,华主席已大步走进,直冲病床前,和赵丹握手了。并嘱咐:“好好治病。既来之,则安之。心情要开朗。”
这下可热闹了。中央领导人一个个派他们的秘书或子女来看望赵丹。病房里摆满了鲜花。邓颖超老早就派人送来一束栀子花,说是自己园里采的。她住在三楼病房,嘱咐我想开些。过后,中央电影局局长陈荒煤来看望阿丹,他问阿丹有什么要求。阿丹说:“有些重要的话想跟乔木谈谈。”荒煤说:“我来联系。”于是赵丹每天跟我说,要向乔木谈什么。他断断续续出口成章,连南通腔也没有了,我为他简记下来。
某日下午。胡乔木和贺敬之来到病房。阿丹很兴奋。我对乔木说:“《人民日报》在讨论电影问题,赵丹有些话想跟你说,他很弱,由我来代说吧。说得不对或不足,由他校正补充。”胡说:“好好,有什么就说什么,我洗耳恭听。”
我说:第一个问题。就是关于党对文艺的领导问题。对具体文艺创作来说,党到底要怎样领导?党领导国民经济计划的制订,党领导农业政策、工业政策的贯彻执行;但是党大可不必领导怎么种田、怎么做板凳、怎么裁裤子、怎么炒菜,大可不必领导作家怎么写文章、演员怎么演戏。文艺,是文艺家自己的事,如果党管文艺管得太具体,文艺就没有希望,就完蛋了。“四人帮”管文艺最具体,连演员身上一根腰带、一个补丁都管,管得八亿人民只剩下八个戏,难道还不能从反面引起我们的教训吗?⋯⋯
乔木听后连说:“很好很好,让宗英整理出文字来发表吧。”
我又说:“第二个问题。”我笑了:“是给领导者以艺术欣赏的自由。”他们也笑了,我说:“是说电影和话剧的审查排演问题。咱们别‘麻秆打狼两头害怕’,台上怕,台下更怕,简直是活受罪。”
“每回审排,剧场里冷冷的,演熟了的戏也僵了。台下该有笑声时,没有。该有鼓掌时,更没有。领导直着脖子看,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更不敢笑,其他领导都瞄着第一领导。戏演完了,谁也不敢夸好,也不敢说孬。上得台来握手,只一个劲儿说辛苦啦辛苦啦。只生怕表错了态,生怕把毒草夸成鲜花,那可了不得。赵丹的意见,是建议领导来看戏,最好别强调审排。领导来到剧场也就是普通观众。他尽可以凭自己的性情喜怒哀乐自由表达,连连点头也好,鼓掌也好,拂袖而去也好,都不当一回事。如有重要的意见,要我们贯彻或修改,请诉诸文字下达。这样双方都解放了,也诉诸理性了。一个剧本岂止是十月怀胎,也许是许多人十年磨一剑的成果。说一句‘倾向有问题’就否啦?多可怕。”
第三个意见:要重视北京电影厂“大师创作室”的成立和发展。
我说:北影成立了《成荫创作室》、《谢铁骊创作室》、《崔嵬创作室》⋯⋯以导演为中心,自由结合,组织协调,使各室配备固定的编导演、摄(影)录(音)美(工)化(妆)服(装)道(具)剪(辑)等的班子,有戏没戏都属于一个固定的班子,以有利于电影这门综合艺术的协同作战,而不是拉郎配――没有爱情的婚姻,越拍越别扭。默契,是综合艺术的灵魂。
“好,大概就这些个,阿丹你看⋯⋯”
乔木说:“说得很直率,很好,阿丹在重病中还思考电影戏剧大事,真是难得,宗英整理成文字吧。”他们走了。
10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了赵丹的《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一文。
也是10月8日,赵丹去阎王殿逛了一趟,全身冰透,没有一丝生的信号,医生抢救无效,护士长为赵丹导尿,尿撒出来了,人也缓过来了,孩子们和我为他全身按摩捏搓,像摆弄一艘停泊的船。我告诉他,文章发表了。许多朋友打电话来,说他写得对。他眼珠动了一下。
10月9日。我对孩子们说,谁也不要离开医院。中饭晚饭都买回来吃,情况不乐观,我去北京饭店找客房部经理,订一间房间。
10月10日午夜2时10分,赵丹在睡觉中安然离世了。
一句话,再,一句话
因为赵丹生前曾嘱不开追悼会,不要哀乐,要贝多芬、柴可夫斯基、德彪西⋯⋯所以中国文联、中国影协、全国政协、上海电影厂四家,准备联名开个悼念会。讲话后,放一部15分钟的关于赵丹的纪录片,已由新闻电影厂在抢拍。我坚持该片在描述赵丹生前已摄影片时,务必放上赵丹饰演周总理的试装片段。当悼念会播放时,看到周总理的画面,群众以为是周总理出来了,总理为什么不跟赵丹握手呢?待醒悟过来,举座轰然,都说演得太像了。接着我回上海,因为上海也举行赵丹悼念会。张骏祥事前来跟我说:“北京的意思是剪去赵丹饰演周总理的镜头。”我说:“那我回北京筹备赵丹书画展去了,反正是悼念会,家属可以不参加。”骏祥说:“宗英,不要这样,容我们商量商量。”“活着不让演,死了还要剪!太残忍了。”后来,还是洪泽和张骏祥说“照北京放”,他俩承担责任。
我认为赵丹癌细胞的分裂,就始自无缘无故只因某领导说了一句:“赵丹怎么可以演周总理?”一句话,就把赵丹活生生从《大河奔流》摄制组撤了下来。那是1978年初冬,正是粉碎“四人帮”后,大家要夺回十年浩劫的劫难时候。是初冬,某夜,10时半。北京电影厂厂长汪洋,来到我们住的北影招待所小屋通知他:文化部电影局决定不让他演周总理了。赵丹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为什么?!”“是中央的意思,文化部电影局北影厂都没话说。这事你想开些。明年我再找你主演电影。”汪洋走了。赵丹烦躁得很,他站着坐下,坐下又站起来,抚摸厂里为他演总理特地搬来的一面大镜子,他恨不得捶碎大镜子:“不行,我还得找汪洋。”快12点了,我陪他敲开汪洋的门,汪洋只无奈地抚慰他,送他回招待所。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悄悄离开北影,离开他的伤心之地。由我留下来为他拣拾衣物、笔记、照片⋯⋯
两年前的事,犹似在昨天,我们忙着准备悼念会的事。这时有人打电话给我。嘱我:不要紧张。据说,要对赵丹临终时说的话组织批判。是夏衍说了一句:“中国人最忌讳鞭尸。”于是,这才不点名批判。朋友叮嘱我:“不要害怕,别倒下,要挺住。”我说:“我感到骄傲。赵丹死在火线上。”我还听说,要在《人民日报》组稿批判时,《人民日报》答:“我们觉得赵丹的文章还是有它的道理。我们不组织批判。新华社通稿,我们照登。”可见人不怕说真话。公道在人心。
10月23日。赵丹书画遗作展在中国美术展览馆开展览会,中国有那么多报刊,可只有一份报发了一条拇指大的消息。上午9时开幕。阿丹当官的朋友们都在8点多钟来到展览馆,在大门口对我说:“对不起,我们9点钟开个重要会议,不能请假。”我怪笑回答:“我明白,我太明白了。我自己剪彩。我和七十多岁的老人曹孟浪剪彩。”气得我打电话给中国国家旅游局的小朋友刘小妹,说:“给我拉两车外国人来冲冲喜,就说中国的电影皇帝生前的书画在展览,机会不可错过。”之后,我又打了几个电话,阿丹的好朋友郁风、黄苗子、黄永玉、吴作人、新凤霞、吴祖光、李可染⋯⋯都来捧场作画来了。在报刊没一篇宣传文章的情况下,展览会的观众逐日增多。丢了官的夏衍,拄着拐杖来仔仔细细看过了。他跟我说:“以前,只以为阿丹平常画画册页、条幅。没想到他丈五丈六的大画也能拿得起,专业功夫没丢。”荣毅仁也来看过了。观众最多的一天,来了6000多人,我特地去买了一件玫瑰红的背心穿身上,我在办喜事――赵丹的第二艺术生命:书画艺术升起了。
展览会结束,我和孩子们回到上海的家。走上新康花园小二楼,我愣住了。家,像一座灵堂。是被我最要好的女友布置过了。在赵丹16英寸的照片镜框上镶了黑纱,像前点了一对白蜡,床头也围了黑纱。气候乍冷,两房两厅,冰阴冰阴,不见一丝鲜活气氛。我对着家的保姆说:“张阿姨,打电话找洪来,两人搭手,把樟木箱子打开,把所有最漂亮的罩被、狗皮的沙发垫、浅粉色的毛娃娃⋯⋯都摆出来,再买个圆的金鱼缸,买4尾金鱼,一对红的大金帅,一尾白珍珠,一尾乌宝石。别忘了买干鱼食。少喂些,游得欢实⋯⋯总之,不能一个人倒下了一家子败了下来。咱们要把家打扮得使朋友们放心,让赵先生也放心。”
正是:莫道不并蒂,偏随我双游。
他活着。\一句话,\再,一句话\能左右一个艺术家的\生与死吗?\不能。\决不能。\赵丹永远活着。
(摘自2月22日《新民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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