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闾:成功者的劫难

发布时间:2020-06-16 来源: 感恩亲情 点击:

  

  

  

  “劫难”一词始见于佛学经典,含义大体上与“灾难”、“祸患”相当,蕴涵要更普泛、更深刻一些。

  世路维艰,征程迢递,各色人等都难免会遭遇到劫难,成功者自然也不例外。比如,唐僧西天取经,就曾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
而传世名作《红楼梦》,更是文学天才曹雪芹受尽贫病熬煎的劫难和饥寒、落寞之苦,耗尽心血和生命的产物。但本文想要说的,并不是这种类型的劫难。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在创造煌煌业绩的过程中所必须付出的种种代价,虽然有些也表现为劫难;
但严格地讲,它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灾祸。这里所说的“劫难”,是指已经获得成功之后所面临的“不虞之毁”,这样一种新的困境,新的威胁。

  这种“新的困境,新的威胁”,来自于周围人群的嫉妒心理,所谓“一山突起丘陵妒”,“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说来,实在是一个令人感到愤懑、感到沮丧的沉重话题。

  应该说,成功者是不畏艰险,不怕劫难的。因为如果他们不是强者、勇士,不是硬骨头,创造辉煌业绩就无从谈起。为了取得大乘佛法的“三藏真经”,为了实践一个坚定的信念,唐僧师徒四众坦然踏上漫漫征途,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什么八百里火焰山、八百里黄风岭、八百里流沙河、八百里荆棘岭,什么妖魔鬼魅——从红孩儿怪、白骨精、南山大王、九头驸马到假国王、假公主、假如来、假观音,千难万险一一踩在脚下。

  可是,成功者在嫉妒心理所形成的强大压力面前,却少有不败下阵来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嫉妒再加上谗毁,常令英雄气短,功臣扼腕,壮士寒心;
至于受损害、遭欺凌的普通黎庶,更是沉冤莫白,只能暗夜里嘤嘤垂泣;
而忧时伤世之士,则仰天长啸,徒唤奈何。

  

  

  

  功成见嫉,自古已然。

  战国时期,魏国的乐羊收复了中山之后,返而论功;
魏文侯却示之以谤书一箧。本来,乐羊有大功于国,是应该因功受赏的,可是,面临的竟是周围人的层层嫉恨。这真是没处说理去。

  还有楚国的屈原,怀王时,他担任左徒官职,“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上官大夫靳尚与他爵位相同,一心想要独得楚王的宠信,便嫉其才能,极尽谗毁之能事。《离骚》中“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餍乎求索。羌内恕已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讲的就是这种情境。“岂知千丽句,不敌一谗言。”(陆龟蒙诗)最后“抱石沉江”的悲惨下场,是众人皆知的了。

  我想,唐僧师徒包括白龙马在内,最后或成佛祖,或做菩萨、罗汉,顺利地实现了“五圣成真”的圆满结局,亏得他们是“受命于天”,人事想要干预也没办法;
否则,周围的同辈岂肯甘心,还不得“谤书”旁午,密信盈筐!——毕竟,他们每个人都是有些“辫子”可抓的。

  

  

  

  嫉妒,作为一种情感、一种欲望、一种心理活动,属于精神范畴,但就其实质而言,却存在着一种鲜明的趋利性。嫉妒是功利计较、名位争夺的一种特殊的表现形式,其最深层面是利益冲突。一切嫉妒者瞄准的都是现实的功利,即成功之后所带来的种种好处。长期以来,人们习惯说“嫉贤妒能”,其实,准确地表述,应该是嫉名妒利。在嫉妒者的眼中,贤、能并没有实际价值,他们所看重的是贤、能背后的声望、地位,归根结底,是种种实惠。

  正像囊空如洗、衣衫褴褛的人不必担心遭劫被抢一样,那些穷途末路、潦倒终生的人向来也不忧虑遭人嫉妒。法国大作家罗曼•罗兰在其名著《约翰•克利斯朵夫》中说过:“不结果的树是没人去摇的。唯有那些果实累累的才有人用石子去打。”我国宋代文学家欧阳修说得更简捷,深刻:“其所以见称于世者,亦所以取嫉于人。”

  嫉妒,既然产生于相互比较,这就决定了当事者双方必然彼此熟悉,且又限于看得见、接触得到的范围之内。所以,就呈现出这样一种现象:嫉妒心理的强弱,与引其发作的对象的距离成正比。这和磁性引力有些相似,距离越近,力量越强。如果上官大夫之流与屈原不是同在楚国、同参朝政,那就不会“各兴心而嫉妒”了。

  嫉妒的出现还有一个重要条件,那就是存在着相互比较的可能性,一般称之为“同辈的嫉妒”。诗人不会嫉妒科学家的发明,老年人也不可能去嫉妒“少壮派”,初试镜头的学员对于明星角色只能产生崇拜心理,三军统帅的地位在普通士兵眼中带有命定的性质。嫉妒的对象,一般的多属同僚、对手或者邻人、朋友。

  《三国演义》中的周瑜,在才智方面嫉妒诸葛亮,甚至诘问天命:“既生瑜,何生亮?”大有誓不两立的劲头;
战国时期,魏国的大将庞涓担心老同学会取代他的显赫地位,便进谗于魏王,结果,孙膑的膝盖骨被剜掉了,成为终身残废。有时,嫉妒也发出在亲人、骨肉之间,由于夺位或者争宠,兄弟之间、姊妹之间互相嫉恨、反目成仇的事,在旧时代也时有发生。

                   

  

  

  西汉时期,因事系狱的邹阳上书梁孝王,有“女无美恶,入宫见妒;
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的沉痛之言;
意大利的古小说中,也有“后宫与朝廷乃嫉妒滋生之地”的说法。它们都表明了封建统治集团内部的种种纷争,常常以嫉贤妒美的斗争形式表现出来。

  刘邦在咸阳一睹秦始皇的威仪,喟然太息:“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项羽看见秦始皇游会稽,脱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这些议论的实质,都是对于至高无上的威权与地位的一种妒羡,一种觊觎,属于典型的嫉妒表现。

  那么,已经取得了最高权位的皇帝,是否就不会产生嫉妒的心理呢?当然不是。因为人的欲望是无尽无休的,君王的地位再高,权势再大,也不可能“万物皆备于我”,于是,就会利用手中的特权,去夺取其他各式各样堪资妒艳、而自己却尚未具备的优势。正是这一系列的意向与行为,构成了宫庭政治斗争的重要内容。

  说到这类性质的嫉妒,我首先想到了浪子兼暴君的隋炀帝杨广。

  史载,薛道衡自幼“专精好学”,“其后才名益著”,“时人目为一代文宗”。隋炀帝攘夺君位之时,他正在外任。由于素知其才,炀帝令他还朝,准备委任秘书监之职。而这位不谙世事的书呆子,大概是要对圣上的“知遇之恩”有所表示吧,同时也显示一下自己的才气,回到京师后,便递上一篇《高祖文皇帝颂》的表文,里面对杨广的父亲杨坚(隋文帝)的神功圣德和“大孝”、“至政”颂扬备至。炀帝看过,觉得很不是滋味,以至气急败坏,妒意横生。

  他说:“道衡致美先朝,此《鱼藻》之义也。”话说明白了,就是你薛道衡美化先朝,颂扬我的父亲如何德高望重,用意就是为了衬托我的荒淫无道。原来,《鱼藻》是《诗经•小雅》篇名,内容为思武王之德政以讥刺昏暗的幽王。这样,就对薛道衡衔之入骨,准备找个借口置之于死地。反过来,对于贬抑先帝,向他献媚邀宠的人,杨广则大加赞赏。郭衍曾劝他“五日一视朝”,尽量超脱、逸豫一些,不要像文帝那样,忙忙碌碌,劳而无功。他听了特别高兴,说:“唯有郭衍心与朕同。”

  薛道衡的挚友察觉其处境的险恶,便规劝他匿迹韬光,杜门谢客,谨言慎行。他却由于求进心切,全然没有在意,竟把这些忠告当作了耳旁风。不久,朝廷讨论新的法令,久议而不能决。道衡便议论说:“向使高顃不死,令当久行。”结果,这番话很快就传给了隋炀帝。高顃是炀帝的死对头,两年前在太常卿任上,因批评皇上荒淫侈靡而被处死,罪名就是“谤讪朝政”。这样,新仇旧怨一齐聚上心头,炀帝断然下令,将薛道衡逮捕下狱,最后将其缢死。这位“一代文宗”就这样悲惨地作了宫庭政治斗争中父子争锋、君臣猜忌的牺牲品。类似事例在一部“二十四史”中,可说是俯拾皆是。

  其实,薛道衡致死还有另一层原因,就是炀帝特别嫉妒他的文学才能。他的古诗《昔昔盐》中有“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之句,颇受时人称誉。这对“善属文,不愿人出其右”的隋炀帝来说,当然是不会甘心的。道衡死时,炀帝曾以快意的口吻问道:“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

  还有一位诗人名叫王胄,其诗“庭草无人随意绿”传诵尤广。他也死于炀帝之手。死时,炀帝也是这样说:“庭草无人随意绿”,你还能作出这样的诗吗?炀帝每以才学出众自负,并以此骄天下之士。曾对侍臣说,天下都说我承借先帝的余绪,其实,假如我也能和士大夫一样参加遴选,按照我的才能,也早就应该作天子了。

  看来,遭逢乱世,不幸而身为文人,如果碰上一个远离翰墨的顶头上司,未必就是坏事。否则,若像薛、王两位诗人那样,遇见“善属文,不愿人出其右”的杨广者流,真要担心,早晚有一天会遭致灭顶之灾的。这大概也就是道衡的友人劝他韬光养晦的深心所在吧?

  

  

  

  嫉妒未必和遗传有直接关系,但后天的影响却不可否认。说到杨广的嫉妒,熟悉隋代历史的人会自然地联想到他的母亲独孤皇后。由于她妒意极浓,隋初,后宫一直不许选送美女进御,诸王及朝臣私蓄妾媵者,一经发现,必令马上斥逐,皇帝也毫不例外。

  隋文帝曾宠幸一个宫女,独孤皇后侦知后,便趁着文帝视朝,偷偷地把她杀掉。气得皇上单骑驰入山谷,发誓不再回朝。他对前来解劝的大臣们愤愤地说:“吾贵为天子,而不得自由!”当时,高顃劝说最力,其中有一句话打动了文帝的心扉:“应该着眼大局,万不可因一妇人而轻天下。”这里所说的“妇人”,很大程度上是指那个倒霉的宫女;
可是,传到皇后的耳朵里,就成了专门指斥她、贬抑她的恶言谰语,因此,衔恨至深,终于将高顃 罢黜。

  在旧时代的宫庭之中,女人能以美貌承恩、邀宠,这在其他后妃看来,自然也算是成功之举,因此,必不可免,要遭到很多人的嫉妒,所谓“好女入室,恶女之仇”。清人陆次云的宫词,对这种情性描绘得异常逼真:

  

  外庭新进美人来,奉诏承恩贮玉台。

  闻道天颜无喜色,六宫笑靥一时开。

  

  明代诗人谢榛有一首咏花诗,借用牡丹这个意象,对于遭受嫉妒的美女表示深切的同情,实际上是别有寄托,真实的用意或者说最深的层次,在于慨叹自己因才见忌的可悲命运,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诗写得很有韵味,也是一首七绝:

  

  花神默默殿春残,京洛名家识面难。

  国色从来有人妒,莫教红袖倚栏干。

  

  红袖莫倚栏干,属于“悟道之言”,画外音是:封建时代的官场波诡云谲,怀瑾握瑜之士应该接受高才见忌的教训,懂得藏锋匿彩,保护自己。

  

  

  

  争名于朝,争利于市,自是嫉妒所由产生的焦点,但不等于此外都是净土,均与嫉妒心理绝缘。其实,在现实社会中,凡有人群的场所,只要存在着利益与私欲的冲突,且能通过直接的对阵或间接的客观比较,显现出优劣、高下、智愚、胜负来,就都有可能孳生出嫉妒的毒菌。当然,情况和特点各有不同。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我在一家报社当记者,当时积极性很高,三天两头就在报纸上发表一篇通讯报道,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按说,这对于这张报纸本是好事;
不料,却遭到了总编辑的无理指责。这天,他找我谈话,告诉我:“以后不要在自家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发文章,——当然也不是让你向外投稿,我们不能种了人家的地,荒了自己的田。——要是想写,署上“本报记者”就可以了,不要落个人的名字。”接着,他又有些愤激地说,劳动人民创造了世界,也没见哪座山头、哪片大地刻上某某的名字。写个“屁眼儿大的”方块、一两千字的小稿,算得了什么?

  原来,他听到了人们议论:总编是个“草包”,某某某是有真才实学的。因此,他对我写文章、“出风头”,感到异常恼火。有的朋友劝我,此地不可久留,要设法早点离开。事有凑巧,没过多长时间,省报决定各地记者站充实一批年轻记者,点名调我前去工作。可是,总编却以“他不是党员,采访重大活动不方便”为由,予以“挡驾”。几天过后,省报又来人商谈,认为选调条件可以适度放宽,眼下虽未入党,但具备近期发展条件的也可以。这回,总编说得更加干脆:“你们放下这颗心吧!三五年内,该同志入党没有希望。”这样,调离的事就算彻底告吹了。

  既然觉得我在那里“碍眼”,遮盖了他的光华,调出也就了事了;
可是,偏偏他又把住不放,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感到困惑不解。一次,去渔村采访,见到渔民驾着舢板在河中撒网,同时带上两只鸬鹚捕鱼。它们不时地在水中钻进钻出,每次都叼出一条大鱼放进舱里。我是头一次见到这种场景,便好奇地问:“它们为什么不把鱼吃掉呢?”渔民笑说:“它吃掉了,我还吃啥?”说着,让我看鸬鹚脖子上的皮套。原来,(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如果让鸬鹚随意吞食,不仅造成很大浪费,而且,它们饱食之后也就不再干活了,所以必须带上脖套,使它抓住大鱼也难以下咽,只有眼馋的份儿。但每隔一会,也要喂它一点小鱼,以示鼓励。又要它叼鱼,又不让吃饱,利用与限制相结合,这就是驾驭鸬鹚的权术。我突然彻悟了,自己不也正是处在这种“鸬鹚的苦境”吗!

  从这件事,我也悟解了总编对我扣住不放的原因,——把我放走,谁给他干活呀?这样一来,便产生了一种对立情绪,一度痛下决心,今后再也不干那种“费力不讨好”的蠢事了,不能再让他当作“鸬鹚”来使唤了。无奈,一个人既已同缪斯女神结下了“孽缘”,就有如妖魔附身,像舞女穿上了红色的魔鞋一般,竟至到了欲罢不能的地步。这样,我就继续把笔不辍,并练习写作散文、特写。为了减轻周围人的嫉妒心理,缓解环境的压力,我便变换着笔名,偷偷地往外寄稿,但终归还是“露了馅儿”,结果以“埋头走白专道路”、“名利思想严重”的罪名,遭到大会上点名批判。气恼之余,我写下了一首七绝,借以抒发愤懑:

  

  技痒心烦结祸胎,几番封笔又重开。

  临文底事逃名姓?秀士当门莫展才!

  

  真没想到,已经死去八百多年的《水浒传》中“白衣秀士”王伦的幽灵,生生被我撞上了。

  

  

  

  上述发生在高层与下层的两种类型的嫉妒,思想根源都是自私心理在作祟;
但表现形式存在着差异。如果说,前者是着眼于攘夺,或为夺权、夺位,或为夺名、夺利,总的都是向他人夺取自身所不具备的各种优势;
那么,后者则是为了保住自身既得的实利。就是说,由于嫉妒者的虚荣心特强,尽管他的实际利益并未直接受到损害,但是,如果别人由于成绩优秀而受到表彰,也就等于凸显出自己的低能与失败。因此,想要永远保持自己固有的地位与优势,就必然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嫉妒意识。这种嫉妒心理的行为表现,有两种形式,一种是拼力贬损、压制以至打击、陷害强过自己的人;
另一种是,把对方作为自己的私有财物,紧紧地拢在身边,不使飞离半步。

  嫉妒者缺乏的是自信力,而多的是患得患失心理。他们是低能者,自己不思长进,也不许旁人出人头地。由于私欲作祟,他人的一切优势,才华、美貌也好,功业、名望也好,财富、地位也好,都感到是对自己的一种直接威胁,因而,很容易把自己的失败与低能,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失落感、恐惧感化为一种敌意,投射到优胜者身上。

  其后果,就是英国著名历史学家帕金森在《官场病》一书中所指出的,在这种“集无能与嫉妒于一身”的场合,必然造成人人自危,都把自己的才干隐藏起来,装出一副低能又好说话的模样,而担任着“消灭才干”的侦察员,由于愚蠢之故,即使遇上了干才,也是视而不见的。

  嫉妒与竞争表面上有些相似,实际上存在着显著的差别。两者在情绪上都有不服气、不甘心的成份,性质都是相互排斥的。但竞争者是在承认对方的优势地位的前提下,从磨炼内功、提高本领上下功夫;
他们公开宣称要奋力拼搏,独占鳌头,甚至明确提出要以对方为赶超目标,把这作为内驱力来激扬下属的志气;
竞争者之间在理性的轨道上,按照一定的社会规范进行;
他们所奉行的原则是,你好,我要比你更好。

  而嫉妒者绝对不会公开承认对方比自己高明,一般的都以贬损对方为能事;
他们是黑箱操作,暗算别人,因此,见不得阳光,摆不到桌面上;
他们也是眼睛紧盯着对方,但不是为了寻找可供学习、借鉴的长处,而是抱着幸灾乐祸的阴暗心理,希图从对方的失算中获得心理的平衡、精神的慰藉。在他们看来,旁人的失败就等于自己的胜利,因此,所奉行的原则是,我不行,咱们谁也不行才好,其结果,就是“武大郎开店”——满屋都是矬子。竞争的效应是积极的,它能促进人心向上,社会发展;
而嫉妒所带来的消极后果,同狡诈、欺骗、残忍、贪婪一样,直接妨碍着正常的人际关系的建立。

  

  

  

  在关于嫉妒的心理模态及其悲剧性效应的揭示上,我觉得当代著名作家陆文夫的中篇小说《井》有其独到之处。

  小药厂的技术员徐丽莎,自幼就受到家庭出身的困扰,嫁到东胡家巷朱家之后,更是一头扎进“是非坑”里,历经了悍姑与恶夫制造的种种磨难。开始时,也曾获得小巷中马阿姨们的同情、信任与关注,暗中为她鸣不平、出主意;
可是,一当她事业有了成就,地位得到提高,社会上给予尊重之后,事态便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

  这时的徐丽莎,在马阿姨们的眼中,风风火火地像“吃了回春药”,人变得丰满了,衣着也入时了,而且成了新闻人物,电视上有影,电台里有声,报纸上登出介绍她先进事迹的大块文章,她像模像样地登台领奖,出出进进车接车送,从此,便遭到了人们的冷眼。原因何在?小说点拨得很清楚:“若干年前人们同情过她,因为她当时是弱者,现在变成强者了,对于强者,人们除掉折服之外,往往就是嫉妒”。

  结果,当单位领导对知识分子不信任的心理惯性出现,使她再度遇到种种麻烦时,当她在家庭婚姻生活中,遭受巨大创伤而身心备受折磨时,当她被历史的沉积与现实的惰性交织而成的罗网紧紧裹缚难以解脱时,井边上的舆论对她就十分不利,甚至满含着敌意了。不仅不再重新援之以手,反而以彻骨的冷漠和蔑视,使她在刻毒的流言面前丧失了生存的勇气,最后含冤投井,了却残生。

  小说透过对市井人群中心理沉积的恶垢与尘污的揭示,使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弱点”和“国民的劣根性”。他们有善良的一面,同情弱者,对于社会的不公正一般也能表示强烈的愤慨。但狭隘、委琐,带有比较浓厚的庸人气味。他们“永远是戏剧的看客”(鲁迅语),存在着隔岸观火的“看客心理”和由社会冷漠所造成的“旁观者效应”。

  闲居无聊,他们特别喜欢收集他人的“情报”,习惯于窥视他人动静,特别是有关男女之间的闲话,这倒不是出于关心,也并非因为这类事情和他们有什么实际联系,只是出于一种嫉妒心理,希望从他人的麻烦、烦恼、苦痛、失意中,获取一丝心灵上的快意,给原本单调的日常生活增添一点点“佐料”,也就是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

  遇到看不惯的人和事,他们一般地不肯明确指出问题的所在,而只是模模胡胡地摇头,或摆出一副全然不屑的姿势,使不了解真相的人摸不着头脑,不知严重到何种程度。他们喜欢播弄是非,鼓动情绪,往往是捕捉到一点踪影,便通过口耳相传的业余“小广播”迅速传开,而且添油加醋,旁生枝节,顷刻间苍蝇便成了大象,弄得满城风雨。

  

  

  

  这种不健康的心理习惯,作为带有习惯性、本能性的“集体无意识”,作为一种生活存在方式,已经长久而稳定地积淀在人们的内心深处,扎根在市井民间的板滞的土壤里。

  据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列朋和塔尔德的研究,这种“集群心理”有一系列的内在特征:

  一是同质、同向现象,大家有着共同的动因,共同的指向,因而存在着鲜明的情绪联系;

  二是被暗示、受感染与模仿心理,在集群环境的影响下,个性融汇于群体之中,个人与他人融为一体,很容易接受他人的影响,就像传染病源扩散感染那样,群体的情绪、观念以及兴奋点,能够迅速地向周围的人传播;

  三是情绪过激与非理智行为,在群体气氛中,情绪性高于理智性,显示出原始化、简单化的特点;

  四是责任分散心理,人们处于集群状态,容易出现“法不责众”的责任分散心理和社会冷漠现象,相对地降低了人们的同情心、罪恶感和内疚意识,某些超常、失范的行为,常常会在过激情绪和责任分散心理的支配下出现。

  这种集群行为的可怕之处在于,它往往以貌似公允的姿态,构成一种“无主名无意识”的强大的舆论压力,有时比蛊惑人的巫术还要厉害。尽管多数情况下,原初并没有包藏蛇蝎般的害人之心,但是,这种情绪很容易被人利用,成为心怀叵测的造谣诽谤、诬陷中伤者的帮凶,不自觉地“助桀为虐”,最终使被攻击的对象陷入“人海战术”的重罗密网之中,只有含愤受辱,忍气吞声,而没有当众辩解与申诉的可能,直到超越了委屈承受的极限,走上饮恨捐生之一途。徐丽莎式的“上了无意识的圈套,做了无主名的牺牲”的道德人格性的悲剧结局,就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

  形成嫉妒心理的社会根源是平均主义。差异原本是客观存在,“物之不齐,物之情也”;
从事物发展规律看,差异就是矛盾,它是有利于相竞而生,有利于促进人才成长和社会进步的。可是,过去在小生产的自然经济形态下,长期奉行儒家的消极平衡理论,使平均主义在思想、生活领域,同经济领域一样,也占了上风,人们看不得别人冒尖,更不允许他人超过自己。这是嫉妒情性恶性膨胀的一种沃壤。

  

  

  

  不论嫉妒的范围、嫉妒的形式、嫉妒的内容,表现得如何纷繁万状,光怪陆离,宫庭中的政治斗争也好,普通人群中的欲望追逐也好,市井小巷中的集群心理也好,归结到一点上,都可以从人性的弱点方面寻根探源。

  古往今来,人们形成了共识,公认嫉妒是一种病态心理,是人性中至为恶劣的一种秉性。京剧《法门寺》中有这样一个情节:这天,大太监刘瑾亲自审案,提审对象是刘媒婆。刘瑾脱口而出:“咱家最恨这一档子人了!”他怕小太监听不懂,接着又解释一句:“咱们用不到她!”原来,专以营谋男女婚事为职业的媒婆的出现,对于一个存在着难以克服的生理缺陷的人,无异于直接揭破心灵上的疮疤,公开触痛其无法补偿的、见不得人的丑陋、残缺与忌讳,因此表现出极端的恼恨。

  走笔至此,我记起了鲁迅先生对于法海禅师卑劣行径的痛斥:“和尚本应该只管自己念经。白蛇自迷许仙,许仙自娶妖怪,和别人有什么相干呢?他偏要放下经卷,横来招是搬非,大约是怀着嫉妒罢,——那简直是一定的。”太监也好,和尚也好,这类典型事例共同告诉我们,阴暗心理是嫉妒所由产生的一个重要根源。

  作为一种社会与自然的双重存在物,人是什么?哲人早就指出了,“一半是野兽,一半是天使”。嫉妒,就正是善恶并存的人性中的“恶”的一面。

  

  十一

  

  对于嫉妒,英国哲学家培根曾经引述过《圣经》中称为“凶眼”的说法,还说,“嫉妒能把凶险和灾难投射到它的目光所注的地方”。佛经中也有“恶见”之说,指的是包括嫉妒在内的人们的各种恶意恶行。我觉得,如果能和印度古代的伟大史诗《摩诃婆罗多》结合起来阅读,可能会加深对于“凶眼”、“恶见”的意蕴的理解。

  史诗中记述了这样一个故事:这天,婆罗门乔尸迦坐在一棵大树下面背诵《吠陀》圣典,突然,树上的一只鹳鸟拉了屎,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了他的头上,使他遭受了玷污。他抬起头来,对着那只鹳鸟狠狠地盯了一眼,觉得胸中的怒火化作一道凶光从眼睛中射出,竟把树上的那只鹳鸟杀死了。面对这种情景,乔尸迦感到很痛苦。心想,欲望这种东西真是可怕极了,假如它能够自我实现,假如每一次愤怒、每一番轻率行为,都能帮助欲望产生直接效果,那将出现多少令人悔恨的事情啊!

  嫉妒作为一种欲望,它的杀伤力是非同小可的。莎士比亚的不朽剧作《奥瑟罗》中,有个叫伊阿古的小人物,不过是个旗官,却有一套翻云覆雨、兴风鼓浪的惊人本领。作为恶的现实的物质承担者,他靠的就是嫉妒这一杀人不见血的法宝,而他造作事端的根由,也是出于嫉妒心理。他这种人,属于心理极端阴暗、精神上有缺陷的那种类型,忍受不了他人的纯洁而幸福的爱情,根本不可能成人之美。因此,当他看到奥瑟罗和苔丝狄蒙娜这对真诚相爱的情侣终成眷属,陶醉在宴尔新婚的甜蜜生活之中时,他就感到受了极大的刺激,发誓定要把它毁掉。他说:“啊,你们现在是琴瑟调和,看我不动声色,就叫你们松了弦线走了音。”

  作为无德而又失意的龌龊小人,伊阿古对于有威望、有地位、饱享爱情幸福的奥瑟罗满怀嫉妒之心,是必然的。“因为人的心灵如若不能从自身的优点中取得养料,就必定要找别人的缺点来作为养料。而嫉妒者往往是自己既没有优点,又看不到别人的优点的,因此,他只能用败坏别人幸福的办法来安慰自己。”(培根语)

  伊阿古在认准了奥瑟罗这个靶心之后,他又开始寻找箭镞,结果选中了他的顶头上司、副官凯西奥。在他看来,这真是一件“一箭双雕”的精美设计。一方面,可以破坏奥瑟罗的美满婚姻,一方面又能剪除他的直接的对手。他说:“要是凯西奥活在世上,他那种翩翩的风度,叫我每天都要在他的旁边相形见绌”,由此,激起了必欲杀之而后快的变态心理。于是,他就巧施诡计,诬陷栽赃,使奥瑟罗相信凯西奥与苔丝狄蒙娜通奸,从而引发出狂热的仇恨,以致丧失了理智。正如奥瑟罗自己说的,“我的心灵失去了归宿,我的生命失去了寄托,我的活力的源泉枯竭了,变成了蛤蟆繁育生息的污池”,以致亲手杀害了爱妻,最后自己也同归于尽,酿成了一场凄绝千古的人间惨剧。

  

  十二

  

  按照黑格尔老人的说法,罪恶生于自觉,这是一个深刻的真理。两面派的可怕之处,在于他们是在高度自觉、极端清醒的状态下策划种种罪恶活动的。明明用的就是点燃妒火的杀手锏,可是,伊阿古却偏偏煞有介事地提醒奥瑟罗:“您要当心嫉妒啊,那是一个绿眼的妖魔,谁做了它的牺牲,就要受它的玩弄。”完全是一副“正人君子”的姿态,一副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难怪奥瑟罗会引为知已,深信不疑,上当受骗。

  看到这里,真有毛骨悚然的感觉,这类极端诡诈、口蜜腹剑的角色,实在是太凶险了。禁不住想:善良的人群如果都能够从中汲取教训,提高警觉,增强识别能力,不使那些“人样的东西”得逞,那该能免除多少悲剧性的结局呀!

  “嫉妒——是心灵上的毒瘤。”这是诗人艾青的名句,应该说,形容得非常确切。但我也想过,毒瘤毕竟发生在局部,虽然为害甚烈,但只是发现得早,是可以一刀切除的;
而嫉妒却是渗入骨髓、弥漫全身的沉疴、顽症、痼疾,远非刀圭所能奏效。至于古书上所说的“仓庚为膳,可以疗妒”,原属荒诞不经之言。

  为了有效地“除去制造并赏玩别人苦痛的昏迷和强暴”,“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鲁迅语),我倒相信这样一个“疗妒金方”,简称为“八字诀”:扶正祛邪,治本攻心。当然,大前提是要辨症施治。——就这一点来说,本文也许能够发挥一点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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