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国涌:追寻企业家的本土传统

发布时间:2020-06-11 来源: 感恩亲情 点击:

  

  一、我的追寻之旅

  长期以来,中国是个典型的农业社会,以农为本,重农抑商,士农工商,商居末位,直到19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后,古老大陆才开始长出近代工商业的嫩芽,而真正深刻的变化还要等到19世纪末震动整个天朝大国的甲午战争后之后,《马关条约》容许日本人在中国的通商口岸任意设厂,给当时具有忧患意识的中国人巨大的刺激,清政府也从那里开始允许民间办厂。[1] “实业救国”、“兵战不如商战 ”,就是那个时代走在前面的中国人发出的沉痛呼声。

  在读史过程中,我渐渐感到,以往我们几乎完全忽略了企业家对社会的贡献,他们的情怀和追求,他们在历史中的应有的位置,因此萌生出一个念头,追寻企业家的本土传统。我试图找回中国企业家真正的根,现代工商业真正的本土源头。如果从洋务运动算起,中国的企业史已接近150年,就是从1895年算起,也有110多年了。中国企业家的根到底在哪里?

   “当官要读《曾国藩》,经商要读《胡雪岩》。”据说是现在办企业的人中很流行的一句话。胡雪岩为什么如此走红?因为他在经营中有这样几个特征,“利用官府资源的能力,和社会各层面斡旋的能力,资本运营的能力。在当今的中国,如何迅速聚集財富,从体制內寻求创业资源尤显关键。”万科集团董事長王石的回答一语破的。他在探访了杭州胡雪岩故居和胡庆余堂之后,对胡氏一百二十年前提出的“戒欺”、“客户第一”、“采办务真,修制务精”等经营理念,对其信用和商德都表示肯定和佩服,并认为胡氏最后虽败犹荣,但这位当代企业界的领军人物清楚地指出,胡氏毕竟没有投资新式企业,并在改良工艺、提高品质等方面做出新的努力,所以算不上是一个企业家,只是一个流通领域的商人。

  我的追寻结果是,这个根不在“红顶商人”胡雪岩身上,不在曾经辉煌一时的晋商与徽商身上,他们都只是传统农业文明的产物,身上还没有笼罩近代的曙光,简单地说,他们不过是旧式商人。这个根也不在洋务运动后期崛起、曾在晚清中国盛名显赫的盛宣怀、唐廷枢等人身上,他们或是官商,或是买办,最终未能超越身份的限制,踏入现代的门槛。这个根在那些开创了各种新式工业的民营企业家身上,张謇、荣氏兄弟、穆藕初、范旭东、卢作孚和刘鸿生,正是他们代表了近代的方向。

  从张謇到卢作孚已经是两代人,从1895年到1952年,横跨近六十年的时光,前后几代企业家筚路蓝缕,大刀阔斧,殚精竭虑,立志求新,他们到底留下了哪些值得珍视的传统?积累了哪些不能忽略的经验?即便他们当年失败的教训,也可以为今天的人提供很好的参照。还有他们个人和企业命运的变迁轨迹,他们的“实业救国”抱负和时代的关系,我试图找到这些答案。

  

  我的追寻之旅始于2005年春天,当时,我的《主角与配角——中国近代大转型的台前幕后》即将完稿,我把目光最初转移到了包括“实业救国”群体在内的历史人物身上,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引起我的强烈关注。当时,他们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还是一片模糊,他们身上几乎都打上了形形色色的阶级烙印、政治标记,几十年来,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国人对他们始终产生不出足够的敬意,相反,有的是鄙视和忽视。从那个春天起,我把时间、精力乃至生命埋进了原本不熟悉、不够关注的史料之中。读了将近两年的史料,我眼前的近代企业家群像才渐渐变得清晰起来,许多人的面容在我心中活了起来,他们的形象和我少年时代以来被动建立的图谱大相径庭。

  同时,我深刻地感到仅仅阅读史料还是不够的,我要走出去,到大江南北亲眼看一看,企业家们在中国土地上留下的真实痕迹。从2007年2月到2008年1月,我的寻访之旅断断续续,历时一年。我去的第一个地方是无锡,主要是寻找荣氏兄弟当年在故乡留下的遗迹,在水西关、荣巷、梅园……我看到了曾经的繁华,曾经的追求,四台石磨开创的惊世事业,我相信至今仍能打动许多做着类似创业梦的人。在长江北岸的南通,我深切地体会到一个人和一个城市的关系,有张謇才有近代南通,大生集团的辉煌和南通文化的根基,靠了一个人,一个办厂的状元郎而奠定,张謇已和南通融为一体,合二为一,他被称为“张南通”完全名副其实。尽管在我到过的所有地方中,张謇在南通留下的遗迹最多,也保存得最好,但仍有许多重要的旧建筑被无情地毁弃了。因为第一次来去匆匆,我又第二次去了南通,住了整整一个星期,甚至产生了为张謇写一本书的念头。

  从武汉到成都再到重庆,然后从涪陵经万州,乘船下宜昌,我寻访卢作孚和民生公司的遗迹。在重庆朝天门码头附近的新民生大楼出发,我到了卢作孚的家乡合川,到了他苦心建设的北碚,从“温泉公园”到“作孚园”,我努力体会卢氏当年的雄心万丈和内心苦衷。在宜昌的长江码头,除了对岸的青山依旧,我没有找到宜昌大撤退时的任何痕迹,好在市区还有几个旧时民生分公司的仓库,以及留下过卢氏背影的旧时报关行那条台阶。

  对范旭东和“永久黄”事业遗迹的寻访,我从遥远的川西五通桥开始,在岷江边,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刻有“新塘沽”三个大字的那块石头,还有许多当年建筑的车间,那些高大的石头房子,以及厂门前当年的人工湖。抗战烽火中,永利碱厂曾迁到那里。我的第二站是与南京隔江相望的卸甲甸,现在叫大厂区,范旭东在那里创办了当时亚洲第一流的大型企业——永利錏厂。直到2007年12月中旬,我才北上天津,看到了久大精盐公司驻津办事处的那幢西式大楼,李烛尘当年的几个住处。在塘沽的永利碱厂,厂区里的老建筑只剩下一个“科学厅”,昔日的“东亚第一高楼” 已消失于唐山大地震时。厂区外的“黄海化学工业社”旧址还在,现在做了厂史陈列室。现在叫做“天津碱厂”的这个厂区很快也将被放弃,搬到一个耗资几百亿的新厂区,当然这一切都已和范旭东他们无关。

  最后,我去了与我最近的上海,寻找荣氏兄弟、穆藕初、刘鸿生等人在上海滩留下的痕迹。我的寻访之旅还未结束,在陕西宝鸡,荣家企业中被林语堂盛赞为“战时之花”的“窑洞工厂”,有机会我也很想去看看,到底还保存了一些什么没有。

  

  二、近代企业家的五个来源

  

  中国的近代企业家群体大致上有五个不同类型,也就是五个来源:

  一是绅商型,以张謇为代表,这一类型一般拥有科举功名,官场背景,属于地方头面士绅,所以张謇把大生纱厂的性质定为“绅领商办”,以区别于“官督商办”和“官商合办”,这是民营企业的早期形式。第一代绅商型企业家可以包括同属“状元办厂”的苏州人陆润庠,以及北方的周学熙,南方的孙家鼐、孙多森父子和严信厚、严子均父子等人。

  二是商人型,以荣家兄弟为代表,他们从开钱庄学徒到自己开钱庄,在办厂之前只有纯粹的商人身份。叶澄衷、鲍咸昌、宋炜臣、曾铸等都属于这个类型,“五金王”叶澄衷、商务印书馆创始人鲍咸昌、夏粹芳也和荣家兄弟一样,在上海做学徒出身。

  三是买办型,早期的朱葆三、虞洽卿和后来的刘鸿生可以代表,他们虽然都是买办出身,但在掘得第一桶金、完成原始积累以后,他们投资办企业,已完成买办身份的转换。“买办”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中性词,类似今天外资企业的高级白领或金领,并不是一个谈虎色变的政治符咒。这一类型早期的代表还包括朱志尧、王一亭及徐润、徐叔平父子等人。经济史学者严中平在《中国棉纺织史稿》中说,“买办不独拥有创办现代工厂所必须的大量资金,并且拥有创办现代工厂所必须具备的某些‘洋务’知识,而这却是一切官僚、地主、高利贷者等等土财主纵使花费巨额资金也是无从购买的。”[2]

  第四个类型就是回母土创业的海外华侨,包括烟台张裕酿酒公司的张振勋,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简照南、简玉阶兄弟,永安公司的郭乐、郭泉兄弟,以及先施公司的马应彪等人。

  五是知识型,代表人物有范旭东、穆藕初、卢作孚,以及陈光甫、周作民这样的金融家,他们或是留学美、日的“海归”,或自学起家,共同之处就是创业之前没有官场背景,没有从商经历,没有雄厚资本,但他们有见地,有魄力,有能力,他们的企业不是家族企业,往往一开始就是股份制企业,在近代企业家阶层中他们最具创造性和现代精神。他们从来没有把利润最大化看作第一追求,而有着更高的目标,他们中许多人甚至算不上是资本家。

  在他们之前,李鸿章、盛宣怀、张之洞建立的轮船招商局、电报局、华盛纺织厂、中国通商银行,以及汉冶萍煤铁企业,本质上都还是官办企业,所谓“官督商办”或“官商合办”,实际仍是官有。世人都说盛宣怀是官商,但他与“红顶商人”胡雪岩相比已有很大不同,他手创并长期主持经营多家大型企业,在企业史上的贡献不容忽略,而就他的身份而言,官的身份仍大于商,他的个人资本主要也是投资到土地、房产、当铺等安全的传统行业,而不是带有一定冒险性的工业企业当中。

  因此,他所经手的那些官督商办企业,并不意味着中国向传统农业社会格局的告别。说到底,这些企业在他们眼里仍不过是“用”,而不是“体”,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本身,目的还是为维护建立在传统农业社会基础上的集权体制之“体”。换句话说,作为“自强论者”,他所做的一切就是要使清政府具备更大的经济能力,以适应时代的变化。[3]新式企业对于中国完全是个新生事物,商办更是起步艰难,19世纪60年代最早要求办企业的是上海的买办和与外国资本有联系的大商人,他们要办航运和纺织业,还拟定了招股、创办、经营管理的章程,向清政府呈递说贴,请求准予创设,遭到拒绝。直到1870年以后在上海、汉口这些开风气之先的口岸才有了小规模的民营企业。据统计,1895年以前,从1872—1894年的22年间,中国创办的企业累计不过72 家,其中商办的虽然有53家,官办或官督商办的只有19 家,但在2千万两总投资额中商办的只占到22.4%,与盛宣怀的轮船招商局等企业不可同时日而语。与此同时,外国在华企业的投资额实际上高于所有中国企业的资本,如果把他们也计算在内,民营企业所占份额不过是可怜的11%而已。

  

  等到张謇办厂以后,情况才开始悄悄地发生变化,他与盛宣怀等人不同,盛一生主要还是追求当官,办企业仅仅是当官的一个阶梯,诚如美国汉学家费维恺教授指出的,盛是一个官僚,特别是1896年以后更是朝廷中经常参与财政事务的官员,“单纯地做一个工业巨头,即使达到了控制着数千万两资产的程度,在中国的社会中也不会给他一个与高级官员相等的地位。”因此,对他来说,即便从新式工商企业中获得了巨大的经济利益,“仍然是达到取得政治权力和官职这种传统中国社会的最高目标的一种手段。”[4]但是,假如没有盛宣怀迈出的这一步,我们很难设想在他后面的张謇等人能走得更远,所以这一步尽管只是在传统格局中打转,意义仍是非同小可,放在整个中国企业史上,盛宣怀和李鸿章、张之洞、袁世凯等人的作为仍具有开拓性。毕竟在中国办企业的风气未开,1912年全国登记的工厂资本总额不足5500万元,而钱庄、典当业的资本达到了1亿6500万元,相当于三倍以上。[5]从张謇筹办大生纱厂的1895年算起,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的1913年,国内资本投资办的企业在1万元以上的一共549家,其中商办的463家,占到投资总额的76.3%,与前一阶段相比,和官办的份额正好倒了过来,民营企业有了空前的发展。虽然,在这549家企业中,资本在100万以上只有17家,大部分企业的规模都很小,但是,它们预告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中国企业黄金时代的到来。

  

  三、外在因素:制度的不可抗力

  企业家在近代中国的起步,离不开当时具体的外部环境,国际的和国内的因素。就国内来说,就是从农业社会开始向工业社会转型,即从古代向近代转型这个重大的历史背景。从国际来说,西方世界叩开中国的大门之后咄咄逼人的经济压力,他们不仅要把本国的产品倾销到中国市场,而且利用中国的廉价劳动力、廉价原材料,以及利用不平等条约赋予他们的一切特权,包括治外法权等居高临下的优势,在中国大办企业,就地消化,而中国当时民贫财穷,处于绝对的竞争劣势。中国人从一开始投身办企业,就注定不光是赚钱发财这么简单,而是有着迫在眉睫的救国压力。第一次世界大战给中国企业家带来空前的机会,张謇、荣家兄弟的企业高潮都在这时,许多人的创业起点也在这时。从1904到1909年,中国平均每年有50家工厂注册,而1914到1919年间,每年注册的工厂达到90家。

  另有一点,我们必须清醒地看到,从晚清到民国,中国主要还是一个农业国,(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这个“精神”无疑就是企业家精神。

  

  五、重温企业家的本土传统

  和盛宣怀他们主持的轮船招商局等企业不同,从张謇到卢作孚,他们经办的企业已具有明显的现代特征,从企业取名即可看出一些端倪,“大生”源自《易经》“天地之大德曰生”,“茂新”、“福新”、“申新”都有一个“新”字,“民生”本身就是宗旨,胡厥文办机器厂叫“新民”,“久大”、“永利”、“德大”、“厚生”、“大中华”……也都寄托了创办人的怀抱。

  再看商标,大生的“魁星”、“寿星”等棉纱,荣家企业中“兵船”面粉、“人钟”等棉

  纱,德大的“宝塔”棉纱,久大的“海王星”精盐,永利的“红三角”纯碱,大中华的“美丽”牌火柴,唐山启新的“龙”牌水泥,上海的“象”牌水泥,章华的“九一八”哔叽细呢,天津东亚公司的“抵羊”(即“抵制洋货”)牌毛线……都是当年著名的商标,有的曾打入国际市场,风靡一时。大生二厂和三厂同属一个集团,还为相似的商标发生过争执。可以肯定,那个时代站在最前面、领导风气的企业家已具备强烈的商标意识、品牌意识,把产品的质量和信誉看作是企业的第一生命。20来岁就做了老板的古耕虞说:“信用是买卖人的无价之宝,是不能以数字来衡量的。”他百分之百地信守合同,一向保持AAA的银行信誉纪录。这位爱穿中国长袍的“猪鬃大王”还将自己一贯遵守约会时间,一丝不苟,称作是“企业家风度”。

  他们对企业性质的探索、实践,已积累了许多可贵的经验,大生从创办之处就是股份制,民生公司为防止大资本控股而分散股份,天津东亚公司提出“国人资本,国人制造”、“不怕股东小,就怕股东少”等口号,最多时股东有上万人。荣家企业热衷的无限公司形式,“肉烂在锅里”,已成为资本积累、扩大生产的一个重要保证。

  对新机器的追求,不仅“机器力求其新”荣宗敬如此,从张謇到卢作孚无不如此,民生公司船上的设备包括无线电台等在当时都是领先的。1921年—1931年的《海关十年报告》说:“中国的实业家们渴望获得最新工艺技术,这可从多数工厂采用国外机器设备一事得到佐证。”[10]

  无论大生企业集团、荣家企业集团,还是刘鸿生的企业系统都不是创办者单枪匹马或者一个家族就能发展起来的,关键的是用人、凝聚人。民生公司和“永久黄”团体更具有强烈的团队意识,他们成为中国企业史上超强的两个团队并不偶然,因为范旭东和卢作孚特殊的个人魅力,感召、集中了大批精英,从管理到技术的各个层面,否则,要成就这些事业是难以设想的。当然,仅有中、上层的结合还不足以造成一个稳健、可持续的大企业。

  企业文化就是为了凝聚整个企业上下,申新三厂推行“劳工自治区”是个很好的试验,可惜被抗战的烽火打断。各具特色的企业文化几乎都围绕着企业家的核心价值,如“民生精神”、“久大精神”、“永利精神”。刘国钧总结经营经验,在大成纺织染公司提出三个“一点点”口号:“货色要比别人好一点点,成本要比别人轻一点点,价钱要比别人高一点点。”他将口号烧成蓝底白字的搪瓷标牌,悬挂车间、走廊、餐厅、写字间等处,办厂刊、编格言,人手一册。从1930年到1937年,在国内纺织厂纷纷倒闭的大环境里,大成却从一到四,从常州发展到上海,从1万纱锭到78863锭,从200台织机发展到2707台,从零到拥有日产5000匹布的全套漂染设备,从50万到400万元注册资本,8年里翻了8番。经济学家马寅初称之为“罕见的奇迹”。宋棐卿 1932年开办天津东亚公司,提出“东亚精神”,制定《东亚铭》,编印《东亚精神》小册子,公司有职工青年会、学术研究会、职工夜校、基督教团契,还有国剧社、合唱团、球队、国术学社。许多企业都办有连续性内刊,“永久黄”团体有《海王》,民生公司有《新世界》,荣家企业有《人钟》,天津东亚公司有《东亚声》,还有教各种生活常识特别是教妇女织毛衣的《方舟月刊》,每月销行1.2万册,直接订户就有七、八千册。

  简单地说,企业家在20世纪前50年留下的本土传统,无非是品牌、责任、管理、团队、企业文化这些人所共知的关键词,而真正的生命力在于那些历史的细节,那些具体的故事,那些曾被掩埋在地底的声音笑貌。

  还有不可忽略的一点,爱国是那个时代大多数企业家的共性,1926年,吴百亨在温州开办百好炼乳厂,他的“白日擒雕”牌在温州主要与英国的“鹰”牌竞争。1931年,对方出10万元购买他的商标,他回答:“我办‘百好’,是为了兴办国货,抵制洋货,不单“九一八”事变后,胡厥文主持上海铜铁机器同业公会在《申报》发表《铜铁机器业抗日救国决议》,提出组织义勇军,各厂准许职工加入,愿意在最短时间赶制迫击炮、地雷、手榴弹、机枪等主张。“一二八”事变时,他亲自参与用水雷炸日本旗舰出云号的行动,并在一枚弹头写上“抗日必胜”四字。1937年,他的新民机器厂等上海146家民营工厂不畏艰危西迁入川。

  “八一三”战事发生时,正在德国洽谈人造石油厂的“味精大王”吴蕴初匆忙回国,他说:“做一个中国人,总要对得起自己的国家。”

  1949年,吴蕴初、荣德生、胡西园、古耕虞……那么多各自领域称“大王”的企业家选择了留下,卢作孚、刘鸿生从香港返回来,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们对这块土地的热爱,他们对这个国家、民族刻骨铭心的情感,他们不能放弃自己的国家,去做“白华”。

  掀开历史的一层层帷幕,这些曾叱咤风云大半生的企业家们,给我们留下的是一个个极富个性特征的传统。张謇创造的“南通模式”,造厂力求其快的“荣宗敬速度”,小鱼吃大鱼的“卢作孚神话”,“永久黄”的团队精神,穆藕初引入的科学管理法,刘鸿生用西方谚语概括的感悟式格言……这一切都是中国企业史上积累起来的宝贵经验,具有独特的价值和永久的魅力,是后世企业家值得珍视的遗产。

  我们讲的企业家精神在西方的含义是十分明确的,就就是建立在经济合理主义基础之上勇于挑战一切风险,把握一切机会的创业精神,这是一个企业发展的最强大的内在驱动力。在荣宗敬、刘鸿生他们身上,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这种冒险和开创精神,他们内心对于求新、求多、求大的不可遏止的强烈冲动。

  但是,冒险、开拓、创新这些价值,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向来毕竟比较匮乏,因此中国的企业家精神从开始就和西方有所不同。在张謇代表的第一代企业家身上,尤其可以看到儒家对他们的深刻影响,他们有经世济民的入世情怀,笼罩着一层浓厚的实用理性色彩,他们对于冒险、开拓的兴趣并不很浓。到了受过新式教育、接受了全新西方思想资源的范旭东、卢作孚这些人那里,则有了现代化的自觉追求。在他们之间,相通的是“实业救国”的紧迫感、危机感,卢作孚直截了当地提出现代化的目标,荣德生到晚年仍耿耿在念:“中国要富强,非急速变成一个工业化国家不可”。法国学者白吉尔在名著《中国资产阶级的黄金时代》中有个论断,与西方17世纪的新教徒企业家不同,20世纪中国的企业家把自己的成功看作是拯救国家命运的希望之举。“地方精英阶层所以承担起社会公益事务的责任,是出于社会开放和现代化的强烈愿望。”[11]这就可以理解穆藕初一掷万金去助学的义举,理解张謇在南通的作为,以及企业家群体在推动工业化过程中为促进城市化做的一切努力。

  他们对公益事业的关心,已经不是造桥修路、做善事那么简单,而是具有以工业化带动城市化的深刻内涵。张謇是第一个例子,他是中国企业家的标杆、榜样、楷模。他生当一个大转型的时代,以三十年的时间致力于实业、教育、自治和宪政,成为那个时代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如果说梁启超是以文字,那么他就是在实践上开风气之先。古老中国的现代化之路在他的脚下伸展,实业、教育、宪政(以地方自治为基础)正是现代化的三个支点。在他之前的洋务运动,李鸿章、张之洞这些人意识到了强国,但没有洞察富民和开启民智才是根本,更没有想到在政治制度的创新。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称得上中国的现代化之父。他在南通大办公益事业,致力地方自治,由南通师范学校开始的一系列学校,从师范、专门技术学校、普

  通中小学、幼稚园直到大学、盲哑学校,从南通博物苑、南通图书馆、更俗剧场到公共体育场、军山气象台,从南通育婴堂、养老院、济良所、残废院到医院、公园等,简直是以企业办社会,不仅奠定了南通一地的现代化基础,而且他创造的“南通模式”直接影响了荣氏兄弟、范旭东、卢作孚、穆藕初等人,间接影响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荣家兄弟在无锡创办的一系列小学、中学、大学、公园、图书馆,修建的桥梁、公路等,对于无锡这所城市的贡献也不可小看。范旭东在塘沽办化工企业,把一个荒凉的渔村变成繁华的工业重镇,卢作孚建设重庆北碚和他的民生公司几乎同步。值得注意的还有,许多地方的因厂成镇,比如大生一厂所在的南通唐闸镇,大生二厂所在的启东九隆镇,大生三厂所在的海门三厂镇,永利南京錏厂所在的大厂镇,就是一个个工业化推动城市化的生动范例。他们办企业的行为因而成为现代化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要说企业家留下的本土传统,没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了。

  

  2008年2月18日初稿,2月25日改定

  

  注:

  [1]《马关条约》第六款第四条:“日本臣民在中国通商口岸,任便从事各项工艺制造,又得讲各项机器任便装运进口,只交所定进口税。……”王芸生编著《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第二卷,三联书店2005年版,315页。

  [2] 严中平《中国棉纺织史稿》,科学出版社1955年版,155页。

  [3][4][7][美]费维恺著,虞和平译《中国早期工业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121—315、120—321、315页。

  [5]汪敬虞编《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第二辑上册,科学出版社1957年版,30页。

  [6]吴承明《中国资本主义与国内市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第135页。

  [8]《缪云台回忆录》,中国文史出版社1991年,116页。

  [9]《张謇全集》第4卷,112页。

  [10]《海关十年报告》,280页。

  [11] [法]白吉尔著、张富强、许世芬译《中国资产阶级的黄金时代》(1911—1937),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50、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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