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祖陶:《黑格尔的宗教哲学》序
发布时间:2020-06-10 来源: 感恩亲情 点击:
现在呈现在读者面前的《黑格尔的宗教哲学》是黑格尔哲学传人我国近一个世纪以来的第一部关于黑格尔宗教哲学的专著,这一补白之作是赵林博士对于我国黑格尔学术研究的新贡献。
黑格尔哲学在我国学术界,特别是在近五十年来,虽然得到了广泛、深入和持续的研究,但黑格尔的宗教哲学却一直受到忽视,不仅至今见不到专著论述,即使是论文也属风毛麟角,极为罕见。这种情况的出现当然不是偶然的。在黑格尔哲学传人之初,它的辩证法和以此为核心的本体论、认识论和逻辑学以及社会历史观理所当然地首先受到人们的重视和探究,而且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又构成了进一步深入研究黑格尔哲学包括宗教哲学在内的各个分支的前提。同时,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宗教和对宗教的哲学反思相对于艺术、道德乃至法而言,几乎是一个无人敢于问津的禁区,尤其是对于黑格尔的宗教哲学,除去上面提到的情况之外,又加上了一重误解,似乎既然黑格尔哲学, 特别是其逻辑学本身就是一种“理性神学”(费尔巴哈语),也就更没有必要去理会它了。此外,研究黑格尔宗教哲学的难度极大,由于在黑格尔那里,宗教史和世界史是重合的,而离开宗教史也就无所谓宗教哲学,所以要懂得他的宗教哲学,就需要拥有对于从古希腊罗马到近代欧洲、从远东(中国、印度)到近东(波斯、叙利亚、埃及等)的各种宗教,特别是基督教的教义及其历史的丰富深厚的知识。据找所知,这种难度甚至阻碍人们去从事黑格尔宗教哲学著作的翻译,以至今日尚无它的完整译本面世。
但是,黑格尔的宗教哲学不可能永远被忽视和被置之不理。因为宗教哲学是黑格尔哲学体系的有机组成部分,在黑格尔哲学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和不可跳越的位置。在黑格尔看来,宗教哲学是精神发展的绝对精神阶段(艺术、宗教、哲学)的第二个环节,也是整个体系的仅次于哲学的环节,而按照黑格尔的理解,这就是说哲学是宗教的扬弃或宗教是哲学自身中的一个被扬弃的环节。由此就可以明白地看出,不理解黑格尔的宗教哲学,也就不可能真正深入地理解黑格尔哲学。因此,一旦有了条件,对于黑格尔宗教哲学的研究就一定会提上日程,就一定会有人来从事这种研究,也一定会出现这方面的研究成果。赵林的《黑格尔的宗教哲学》一书的问世就说明了这点。
这部著作遵循逻辑与历史一致的唯物辩证法原则,从理性与信仰的对立出发,论述了黑格尔宗教哲学企图将信仰融合于理性、将宗教统一于哲学的主旨。作者的这一视角抓住了黑格尔宗教哲学乃至整个黑格尔哲学的命脉,完全符合西方哲学史的实际,而且切中了当代西方哲学界争论的焦点之一——理性主义与神秘主义(或非理性主义)的关系问题,因而具有不可低估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
在概述“前黑格尔时代神学思想的发展”的第一章里,作者以不长的篇幅,展示出了中世纪以来千余年神学思想发展的逻辑进程,不仅揭示了信仰与理性对立的极端发展所蕴含着的黑格尔宗教哲学产生的必然性,而且独创性地发掘出了黑格尔宗教思想在德国神秘主义以及浪漫主义传统中的根源,并为往后具体揭示融神秘主义于理性之中的黑格尔思辨辩证法和德国神秘主义之间的血缘关系埋下了伏笔。
作者经过自己的深入细致的研究,把黑格尔宗教哲学思想的产生和发展划分为早期神学著作、《精神现象学》和《哲学全书》(含《宗教哲学讲演录》)这样三个阶段。在“黑格尔早期神学思想的发展”这章里,作者对这一发展过程的复杂性和内在矛盾性及其发展趋势作了精辟的、引人人胜的分析综合,指出情感主义与道德主义、信仰与理性的对立是黑格尔力图克服的主要矛盾,正是在企图调和这一矛盾的努力中孕育了黑格尔哲学成熟时期的辩证法思想的萌芽。作者在这里极富创见地提出和论证了黑格尔哲学的诞生地和秘密应进一步追溯到《精神现象学》之前的早期神学思想的论断,并且很中肯地认为,黑格尔个人思想的这种发展以自己独特的方式重复了人类在整个历史时期或某一时代里从宗教出发然后进到哲学的思想发展进程,因而是这种思想发展进程的一个“缩影”。
在全面阐述黑格尔宗教哲学体系的内容的第三、四章里,作者以调和理性和信仰、哲学和宗教的对立为轴心,依次展示了黑格尔宗教哲学体系在《精神现象学》中的初步形成,黑格尔以逻辑学代替精神现象学作为宗教哲学的基础的历程,黑格尔关于宗教史与世界历史相一致的逻辑进程,以及宗教发展的最高阶段——基督教教义体系的内在的辩证的逻辑结构,从而系统地描述了黑格尔宗教哲学把宗教神秘主义理性化、最终实现从宗教的表象意识向哲学的概念思维转化的过程。作者眼光的犀利、思想的敏锐和见解的深刻使他洞见到,使宗教神秘主义理性化只是黑格尔宗教哲学的表面层次,而深层层次则是理性本身的神秘化,它们是同一过程的两面,不过一个是明示的,一个是暗含的罢了。因此,对黑格尔宗教哲学的研究,不能停止在它的表面层次就完了,而是必须从表面层次深入到决定它的深层层次。
为了把隐藏在深处的这个层次展现出来,作者在最后一章“黑格尔宗教哲学的实质及其历史命运”里着重讨论了黑格尔使理性神秘化的问题。他从内容和形式两个方面剖析和阐发了黑格尔使理性神秘化的历程,认为这一历程的实质在于使理性成为一种把神秘主义作为一个环节来经历并将其包含于自身之内的“思辨理性”,而这种思辨理性其实也就是黑格尔的思辨辩证法,它既是黑格尔使宗教神秘主义理性化的前提和据以向前进展的线索,也是它的结果。作者深刻地指出,这个结果显示出黑格尔洞察到了人类理性本身的内在矛盾本性,即它本身就是间接性的知和直接性的知、理性和非理性、概念规定和神秘体验、可言说和不可言说、有限和无限、暂时和永恒、对立和同一等等的对立统一,认识到了正是理性自身的这种对立统一本性推动着它无止境地从一个圆圈迈向一个更大的圆圈,从一个层次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因而这个结果包含着极其深刻的合理内容。但是,作者强调的是,黑格尔不是把这个宝贵的结果作为一个永远也认识不完、言说不完、讨论不完的课题交给人类理性去继续不断地自我认识,而是在这个光彩照人的结果面前陷人了错觉,以为它已经一劳永逸地消除了神秘的东西、非理性的东西、不可言说的东西,等等,其实黑格尔不仅没有、也不可能真正做到这点,相反地,这样一来他倒是使理性本身陷入了更加不可思议的神秘主义,就是说把人类理性变成了神或上帝的理性。作者在这里提出的这些论点,可以说是全书中最富启发性和独创性的,它涉及到了当代西方哲学前沿有关理性和非理性、理性主义和神秘主义、知识和信仰等问题的讨论,而这种讨论在国内学术界也是方兴未艾,这就表明了作者的有关论点具有极其现实的理论意义。
这部著作是在作者的博士论文《理性的神秘化历程——黑格尔宗教哲学研究》的基础上形成的。作者在武汉大学历史系学习时,就是我讲授西方哲学史的课堂里最热忱的学生之一,他对西方哲学的浓厚兴趣,勤学好问的态度和富于独立思考的精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本科毕业后他师从著名历史学家刘绪贻教授攻读世界史方向的硕土学位。在哲学系任教期间,他对基督教的神学思想和历史进程以及其他宗教问题进行了大量的专门研究,发表了一系列有影响的论文,出版了很有见地的《神旨的感召——西方文化的传统与演进》这样的专著。当他加入我的博士生行列后,我暗自庆幸长期盘旋在我脑际的黑格尔宗教哲学研究这个课题这下可终于有了“非他莫属”的人选。当我将此难度极大的课题几乎是强加于他时,他既感兴趣,又有些胆怯,迟疑、动摇、徘徊了好久,好久。但在我和邓晓芒教授的坚持与鼓励下,经过认真的思索,他终于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一“苦果”,表现出极大的决心与毅力。他用自己的科研经费在北京复印了武汉地区所没有的黑格尔宗教哲学著作的英译本和大量有关的外文资料,并向专家求教,回校后就一头扎进了书斋。他善于发挥自己的优势,努力克服自身的某些不足,一步一步地进入潜心研究的角色。在这期间,他曾就研究和撰写中遇到的各种问题,同我和邓晓芒教授进行过反复的讨论,显示出他良好的素质与哲学悟性。作为在职博土生,除了要完成学位论文外,还有较重的教学任务,但他却科研成果累累,攻博期间六次获奖,成为博士生中的佼佼者,他充沛的精力,高效率的工作令人钦佩。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学位论文在送评和答辩的过程中,得到了国内知名学者、德国哲学专家张世英教授、钟宇人教授、王树人研究员等的充分肯定与高度评价,如张世英教授就指出:“此文有深刻的见解,立论有根有据,引文和对引文的理解正确,内容也很丰富,逻辑特别严谨。文笔之矫健流畅,思想之富有启发性,在现在一般青年人中间均属少见。” 经过论文答辩,赵林认真吸取了专家们提出的有关不足之处的中肯意见,马不停蹄地着手进行修改。当然,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还有待于作者进行长期的、冷静的、坚持不懈的钻研,以求进一步充实黑格尔宗教哲学内容的陈述和加强其评论性、对话性与针对性,对黑格尔宗教哲学的历史命运作更广泛深入的探讨;
而最最重要的是要对作者本人提出的关于理性和神秘性关系的令人感兴趣的论点,结合黑格尔的具体观点加以充分展开和讨论。
总之,赵林的这部著作是我国有关黑格尔宗教哲学研究的创始之作。它对于黑格尔宗教哲学的实质内容、演变发展和黑格尔思辨辩证法的产生、实质特征以及它们的内在联系作了系统的、深入的、恰当的评述,提出了不少极富意蕴的创见,因而不仅对于黑格尔宗教哲学的研究具有开拓性,而且对于重新理解和研究黑格尔哲学的体系和方法都有重要的启迪作用。看到这样一部著作即将问世,我感到由衷的喜悦,相信这部著作也会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与重视。愿正处英年的赵林博土在西方哲学的学术殿堂里继续努力,进发新的火花,奉献新的作品。
杨祖陶
1996年6月于珞珈山麓
原载 赵林著:《黑格尔的宗教哲学》,武汉大学出版社 1996年第1 版;
同上,2005年(再版)第1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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