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遥远的羌族村寨
发布时间:2020-04-11 来源: 感恩亲情 点击:
羌族是中国少数民族中的少数民族,分布在川西阿坝州的松潘、茂县、汶川、理县及北川等县;因此几乎所有羌族聚居的村寨、城镇都在灾区之内。这样一个“少数民族”,在中国民族关系中意义却很大。
1994至2003年之间,我几乎每年都要在川西的阿坝州及北川住上一两个月,在此进行结合人类学与历史学的羌族田野调查。汶川大地震的灾区,汶川、北川、茂县、松潘等地,都是我过去曾多次造访的地方;那儿有我许多的朋友与回忆。因此,这两天我四处联系打探灾情,忧心如焚。于此之时,我只能提供一些自己所知的讯息,让人们多知道一些当地的情况,希望借此能有助于救灾和重建。
阿坝州的岷江上游是青藏高原的东部边缘山区。由成都平原向西上到高原上3600米左右的红原草地,中间要经过一些高低的“阶梯”地段。本地河谷虽然海拔不高,但附近的高山却大多陡拔险峻,如同高低两个平原间土地突然起了“皱褶”;登上高原后,山势起伏反而变得和缓。当地山高谷深,河谷平原狭小,自古以来是被称为“羌人”的族群所住的地方。沿岷江有几个山间城镇,由北到南便是,松潘、茂县、汶川、映秀,这些都是过去中原帝国防范“羌人”或“西番”的军事重镇。此回震中所在的映秀,古称“娘子关”,汶川城区的上方还有古长城及烽燧遗迹,都显示当地过去的军事边疆性质。在松潘与茂县之间,原来有一古城迭溪,也是由军营发展而来,现在却无此城;这是因为1933年曾发生一场7.5级的大地震,震下的山石在此堵住岷江,将迭溪整个没入堰塞湖(今迭溪海子)中。
岷江有许多的支流,如杂谷脑河、黑水河、永和沟、水磨沟、松坪沟、热务河等等。这些较大的溪流又有些小支流,夹在险峻的高山之间;一般称为“沟”。羌族的村落――当地汉话称作“寨子”――便分布在一个个的沟中。进入一条沟,经常先要走过一条跨越溪流的吊桥。然后便沿着小溪前行,溪两岸或是高耸光秃的山壁,或是茂密的山林。一条沟有时可深达数十公里;由最外边的“沟口”到最里面的“内沟”,经常要走上四五个小时。沟中的传统羌族村寨,多不在溪河边的冲积台地上,而是在半山或高山顶上。这一方面是因为过去(1950年以前)这儿资源竞争激烈,抢夺暴力严重,人们不敢住在难防御的低处;另一方面是怕低地易受溪河涨水之害。
由溪谷上到羌族村寨,近者约需半小时,有些高处村寨要攀上两小时或更久。半山或高山上的村寨,房屋几乎都是紧紧地聚在一起,村中有时还有残存的“碉楼”,一种防御用的石塔。村寨附近较缓和的山坡地,海拔约2000-3000米左右,便是羌族种粮食的地方。村寨上方的森林及山顶草原,则是他们挖药、放牧牦牛的地方。山间可耕地匮乏,由松潘到汶川、理县这样的村寨小而分散,总数至少百余;最小的只有3-5户,最大的不过200余户。过去(1950年以前),各村寨、各沟人群间很少往来,所以经常近在数里内的村寨间语言都有些隔阂。虽然解放后治安较好,有些高山村寨已移至河谷(称河坝村),但由于河谷的耕地还是有限,加上本地的山神及地盘神等信仰,因此大多数村寨仍坐落在其传统领域所在的半山及高山上。近十年来,许多高山村寨已把路修到山上;这些人工开凿的土路平时路况便很差,可能经不起地震摧残。这些都显示,在此救灾十分不易,容易有被遗落的山间灾户;需耗费很大的人力入山搜救,并需有熟知本地村寨分布的当地人,以及受过山地训练的军警。
羌族的房屋,茂县南路至汶川、理县,大多为石砌、木柱的三层房屋。砌石为墙的技术,是川西羌、藏族的传统手艺,用来盖房子、建碉楼及挡土墙。有些高达30米的碉楼,能经历1933年的强震而保存下来,可见此种传统的砌石建筑颇耐震,石头缝隙可分散震动。希望羌族村寨里的房子能逃过这次的强震。茂县北路及松潘各沟的房屋木构较多,应更能耐震。对半山及高山村寨威胁更大的可能是泥石流。村寨聚落的上方通常有一片森林,这是本地信仰中的神树林。在他们看来,神树林中不准砍伐,甚至不准捡柴。当前羌族都认为,这是他们老祖宗的智能,为了保护村寨上方的水土所创造的信仰。由此信仰亦可见,村寨经常受到泥石流的威胁。此回在强震之后又遭豪雨,各沟高半山村寨的安全堪忧。
以个别地区来说,茂县分散在各深沟中的村寨最多,灾情最不易得知,村寨位置高,救灾也最困难。离震中较近的茂县黑虎沟、三龙沟、赤不苏,汶川的龙溪沟,理县的蒲溪沟等,原来大多是当地最穷困的地方,村寨多在相当高的地方,救灾不易。岷江右岸的永和沟、水磨坪、雁门等地村寨离河谷较近;相对于左岸的高山村寨来说,本地村寨人口较多。村寨居民有储存粮食、木材、猪膘的习惯,受困短时间内不致断粮。但山区医疗几乎全无,地震及土石流带来的灾害应很严重,伤者与遇难者急需外界医疗援助。大陆近年来的手机基地台几乎无所不在;这些偏远地区也不例外。尽快让手机讯号畅通,或空投无线通讯设备进入山区,让山间村寨的灾情得以传出,是目前最迫切的事。山区地形险恶、复杂,村寨分散,最好以各沟的“乡上”(通常在河坝)为救援中心,由此军警救援部队与本地民众结合,来抢救各沟之山间村寨居民。目前救灾循岷江由南往北进入羌区,自然是为了抢救人口众多、受创严重的城镇居民。但沿着河谷的路易塌方,在灾后极不易开通,开通后也不易稳定。因此在茂县、汶川县城附近或南星、雁门等有开阔废农地的地方开辟直升机停机坪,建立起人员物资的运驳站,是非常急迫的事。
几个山中县城、小镇、街市,如汶川、茂县、北川等县城,以及映秀、绵?、南星、土门等集镇,都是人口较稠密的地区。钢筋水泥的三至六层的建筑在此最普遍;台湾9•21大地震的经验是,这些房子最不耐震。由于人口较密,又常沿山坡建筑或挖开山壁来建屋,因此在地震中人员伤亡最为严重。
震中所在的映秀、三江口、草坡等地,情况更让人担心。这儿过去是汉、藏、羌三种民族混居的地方。明代来自宝兴的瓦寺土司,在汶川与三江口之间建立了几个村寨,统治当地羌民。后来由于汉化,这儿大多成了汉人之区,只有草坡、耿达等地部分村寨居民为藏族。这一带我未作过调查,状况不熟悉。
茂县之西的北川,属湔江流域,与岷江流域的羌族地区以大山(土地岭梁子)相隔。此地属绵阳地区,当地山间居民在历史记载上也是“羌人”;吐蕃王国曾扩张至本地北方边缘,因此过去也有人自称藏族。无论如何,在清代民国时本地民众深度汉化。1980年代以来,当地人才逐步恢复其羌族认同;目前当地羌族人口占总人口的40%有余,因此前些年北川成立为羌族自治县。对此居功至伟的北川民宗局长王泽元是我的老友,在北川成为羌族自治县前因车祸下半身瘫痪,目前我仍不知他的讯息。当地山势较缓,可开发的山地较多,明清以来有大量汉人到本地开荒。因此,究竟谁是羌人、谁是汉人,在此是相当模糊的。当地村落农舍多为传统汉式,或已改建为水泥房子,因此已非“寨子”而为村落;村落房屋也非聚在一起,而是有些分散。湔江在北川有四条主要支流,皆由北南流汇入湔江,它们是,青片河、白草河、白泥河、都贯河。这四条支流,愈往上游去,山地愈狭陡,羌族愈多,当地居民的生活也愈困难。近年来北川几度闹水灾,这几条河的上游都是泥石流易发的地区。由于接近汉区,开发早,当地山间村落人口远较汶川、茂县等地稠密,山坡被耕地破坏较深,汉式的农舍可能较不耐震;这些因素都使得北川山间村落受灾严重,亟待迅速援救。县城曲山镇原来是很狭闭的小镇,后来是在与山争地下才扩建成当今规模;此是否与受灾严重有关,则有待专家考察。
羌族是中国少数民族中的少数民族,人口只有30余万,分布在川西阿坝州的松潘、茂县、汶川、理县及北川等县;因此几乎所有羌族聚居的村寨、城镇都在灾区之内。这样一个“少数民族”,在中国民族关系中意义却很大。他们是汉人历史记忆中“氐羌系民族”的古老核心与今日孑遗。“氐羌系民族”的活动地区,据中国历史文献记载,由今日青海东部沿青藏高原的东缘,直到云南西北部。由于公元7世纪吐蕃王国的东向扩张,该地区也曾进入吐蕃之势力范围。因此这一地区在古藏文书记载中又是“康”或“朵、康”,是古吐蕃原人六族中的边缘族群所居的地方。也就是说,青藏高原东缘高山纵谷地区(今常称藏彝走廊)的人群,在汉、藏眼中都是“我族”的一部分;羌族与邻近过去被称作西番的藏族,是汉、藏的共同“兄弟”。这些山间的河谷,在历史上又常是许多逃难的川西汉人与藏南河谷藏人的庇护所,因而在此地带上各个族群之血缘、文化都混合着汉、藏与本地因素。我关于此的一本书《羌在汉藏之间》,其主旨便在说明汉藏之间有一共同的、模糊的边缘。(作者为台湾“中研院”史语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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