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定康：告别港督的日子

　　经历过香港回归之年的人都会对彭定康这个名字留下印象，这位英国历史上最后的殖民地总督在他有限的任期内，制造出了太多的不平静。直到1997年6月30日那个微雨的夜晚，彭定康黯然从士兵手中接过曾经日不落帝国的国旗，红着双眼，随查尔斯王储乘坐皇家游轮不列颠尼亚号离开香港，在彭定康身边，是他身穿白衣、哭得梨花带雨的3个美丽女儿。
　　第28任港督彭定康1992年7月9日的出任，打破了多项惯例：他拒绝接受英女皇颁授的爵士勋衔；没有穿上殖民地官服就职；他还是首位出任港督的非政府官员(以前的港督都是殖民地部或外交部官员)；因他身形较胖，而中译名字十分中国化，故上任后香港坊间以至传媒都昵称他“肥彭”，此外，他还是惟一一位天主教徒香港总督。
　　香港是让英国人感伤的，看看1997年7月1日的英国报纸便可以知道《卫报》当天的头条是《最后一声欢呼，一个帝国结束了，中国又成为香港的主人》，而《每日邮报》的大字标题则是《泪别皇冠上的最后一颗宝石》。
　　
　　
　　非一般外交官
　　
　　告别港督职位的彭定康并未真正淡出中国人的视野，回到英国之后，他出任欧盟外交专员，被视为欧盟最主要的大西洋主义者之一，在解除对华武器禁运、处理欧盟与中国纺织品贸易危机等问题上发挥着重要和积极的作用。在从政满40年后，彭定康逐渐减少了政治事务，并成为牛津大学的终身校长，正在把主要精力“逐渐转移到学术和写作上来”。
　　彭定康是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的荣誉文学士毕业生，主修现代历史，其驾驭语言及文字的能力在英国政坛颇具盛名。1974年，年仅30岁的他即被委任为英国保守党研究部主管，其后1979年的英国大选，不少竞选宣言都是出自他的手笔。直到现在，他还在“为某些活跃在政坛的人士代笔写稿”。
　　彭定康的文笔与为人，在他的书中可见一斑，他先后出版的几本半自传性读物，在政坛内外都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对政治人物和政治事件机警坦率的观察，甚至带几分刻薄的描写，读来令人莞尔。
　　他在他的《非一般外交官――关于国际事务的大实话》一书中肆意评论全球政坛名人――法国总统希拉克无知地敌视改革；巴基斯坦总统穆沙拉夫“不是民主主义者”；美国副总统切尼的风格就是作出“粗俗手势”蔑视整个世界；普京谎话连篇；荷兰首相巴尔克嫩德的长相“真的很像哈里?波特”……全书不但记录了彭定康离开香港后在布鲁塞尔任欧盟专员期间所经历的世界政治风云，也披露了不少世界政坛人士不为人知的内幕。
　　“我以前是欧盟外交关系专员，在那个位置上，很多话是不能乱说的。现在我不再担任这个职务了，就可以把以前藏在心里的很多话――对欧盟的思考，英国的思考，全球政治的思考，用一种很开放、很坦诚的方法写出来。这么做并不太容易，因为我想让更多读者理解政治，所以必须用一种他们能看得懂的语言和方式，摈弃惯用的术语。”
　　彭定康英文好，国际皆知，他自视甚高，擅长用笔墨损毁他看不起的人，请看他对法国总统希拉克极尽揶揄的一段描写：
　　“希拉克总统的食量，充满传奇色彩”(President Chirac，whose appetite islegendary)。“传奇”二字，挖苦之余，不失斯文，“他长长的手指，如猎食之鸟，穿梭在薄荷罐子和饼干盘子之间，两旁还环伺着矿泉水瓶和咖啡壶”(Hislongfingers hovering like birds of prey over the jarsof mints and trays of biscuits that were berthedbetween the bottles of mineral water and potsof coffee)。这等刻薄而细致的文笔，将一个道貌岸然、满身国际领袖气派，但桌上的零食一点也不放过的馋嘴男人勾画得入木三分。
　　曾有中国记者问彭定康，你觉得作为一个政治人物，你有什么缺点。彭对自己的评估倒十分老实，“我对别人不够宽容，我的评价太严格太苛刻，有时候我对政治中一些粗俗的问题表现得很轻蔑，而这些在政治中是很正常的。可能我太强调事件中的智力因素，我觉得我的主要缺点是太喜欢批判。”
　　他对许多国际问题的批判并非空穴来风，例如他对美国单边主义、对英国布莱尔政府紧随美国开战等许多问题都做了不留情面的批评，这中间我们仍然可以窥见一个重要政治家的洞察与良知。
　　例如法、德两国为了在对华贸易取得利益，曾表态支持撤销对华武器禁运令，但最后经不起美国的坚决反对而放弃了。曾经身为欧盟外交专员的彭定康批评道：“这次政策左摇右摆的过程中，欧洲的声望在中国、美国和亚洲面前扫地了。欧洲在商业上的雄心壮志出现失误的判断，令它不能经营同中国的关系。”
　　在位置转换以后，彭定康与中国的关系也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从维护欧盟利益出发，支持中国的经济发展与和平外交政策，肯定中国政府在香港维护了一国两制。彭曾多次代表欧盟访华，受到中国国家领导人的热情接待。2001年5月，彭定康来北京出席亚欧外交部长会议，与时任国家主席的江泽民会面。2002年4月，彭定康第三次率领欧盟代表团访华，受到江泽民、钱其琛等中国领导人的欢迎，并且得到特殊荣誉，应邀到北京的中共中央党校发表演说。
　　曾多次有人追问彭定康当初被中国官员怒斥为“千古罪人”、“回归搅局者”之事，彭对此大多一笑而过。“在我的从政生涯里，别人给我取了很多绰号或骂名。我们英语里有句话叫做‘石块和砖头会把你骨头砸断，绰号却伤不到你’。我觉得政治就是这样。”
　　在离开香港的日子里，彭定康和当年直接开火指责他为“千古罪人”的前港澳办主任鲁平在各种场合见面数次，每次均是“相逢一笑泯恩仇”。彭定康毫不掩饰自己对鲁平的钦佩。他说，在与鲁平“交手”的过程中，他看到的是一个思想深刻、头脑灵敏、举止礼貌的人。当彭定康知道鲁平喜欢古典作曲家时，马上表示要赠送一套巴赫的作品给鲁平。鲁平感叹，“政治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虽然我批评他是千古罪人，但我还是很尊重他，他是一个高手，外交上的确是。”
　　
　　赶猫高手巴恩斯男爵
　　
　　2004年6月18日，经过欧洲联盟二十五国领导人紧张的台前幕后磋商，欧盟宪法终于出台了。而欧盟委员会下任主席的候选人，则明确排除彭定康。早在同年5月，欧盟内部就有人提名他竞选欧盟主席职位，但彭定康告诉现任欧盟主席的爱尔兰总理，他无意竞选。彭定康在2004年6月21日接受BBC访问时说，欧盟主席其实是一个苦差事，没有当上候选人，并没有什么遗憾的。他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去做。
　　在彭定康的政治生涯中，已经数次与 竞选职位“擦肩而过”。
　　1990年11月，梅杰接替撒切尔夫人出任首相一职，梅杰．与彭定康交情甚好，因此上任后随即聘任彭定康为兰卡斯特公爵领地总裁兼保守党主席。在彭定康的筹划下，保守党得以在1992年英国大选中意外地胜出。
　　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彭定康本人却被自由民主党候选人唐?福斯特击败，丧失了巴斯选区的下议院议席，由此退出了下议院。梅杰后来在自传中说，如果当年彭定康能保住议席的话，将有机会出任财相或外相。
　　
　　多年后，彭定康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仍认为那件事“很糟糕”。不过，也许出于对彭定康的补偿，在梅杰的安排下，彭定康在1992年7月9日正式出任第28任港督。“我有过大概24小时的自怨自艾，很多人希望我参加补选留在英国政坛。补选是普选中间的选举。他们希望我当选议院议员后竞选部长，然后离开议院再参加大选。我觉得不合适，甚至有些反感，而且我也不想自己赖在那里，让周围的人同情我，所以在那24小时里我很沮丧。当时的首相向我提了一两项职位，其中就有香港总督一职。我就假装推托，说要考虑考虑。但我熟悉香港，去过香港而且我觉得香港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于是就欣然接受了。”
　　从香港回到欧洲后，基于彭定康对英国、香港和欧盟的贡献，他获得了英国上议院议席，重返国会。英国女王授予他终身贵族爵位，封号巴恩斯男爵。
　　“自1987年以来，彭定康从未在任何选举中获胜而赢得公职。”美国一家媒体曾这样挖苦彭定康。
　　但彭的牛津大学校长一职却是通过选举产生，而且一经当选便终身就职。“我没有寻求这个职位，我也没想到会担任这个职务，前任校长詹金斯去世的时候，牛津大学的一些教授找到我，还有牛津大学一些学院的院长，他们希望得到我的允许，把我的名字列入候选人名单中，这是一种比较古怪的、英国式的行事方法，而且只会在牛津大学发生。”
　　在欧洲的所有学校中，只有牛津大学有这种选举，任何从牛津大学毕业的人都可以投票。投票者大约有几千人，在选举中，彭定康击败了同样作为候选人的英国最高法院院长，这让他感到很高兴。
　　“我必须说，我对教育非常感兴趣，大学之间是研究和竞争的关系，我所关心的是如何使牛津大学始终保持在世界一流的水平。”“有时候我在想，最错综复杂的政治就存在于大学和教育之中，基辛格博士曾被问到，他是如何在华盛顿和政客们周旋的。当时他是美国的国务卿，也是国家安全委员会的领导，他回答说，他训练有素，因为他在哈佛大学的25年治学期间已经被迫处理了很多政治问题。大学里有真正的政治，在任何学校里，让人们合作都有点像把猫赶到一起，对我来说，经过这么多年的经历，我的‘赶猫技术’已经很专业了。”
　　
　　“原谅我的尘埃”
　　
　　巴恩斯男爵出任港督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次受封爵位的机会，但是他拒绝了。有人认为，他拒绝受封是为免影响他回英后竞逐英国国会下议院议席，因为英国的政治家通常都在政途结束时才接受勋衔，而此时的彭定康正处在仕途的上升阶段，对港督任期结束以后回到英国的政治生涯依然充满野心，因此他到港甫一上任便采取了许多新动作。
　　人们都不会忘记末代港督彭定康上任后的首份施政报告中推出的政改方案，他建议1995年的最后一届立法局选举中，大幅增加直选议席，又新增9个功能组别。他新增9个功能组别，使所有在职人士都有资格投票，变相使这9个议席成为直选议席。这改动，中国认为是钻了《基本法》的漏洞。
　　事后有评论认为，正是由于彭定康固执和不肯退让的个性，以及双方的沟通不畅，导致北京政府与港英政府在回归前摩擦不断。更严厉的指责认为，彭定康之所以和中国政府冲突不断，主要由于企图从当时北京的外交困境中得到更多好处。
　　此外，彭定康对香港新机场建设费用的审批受到非议。他指出新机场可以媲美“埃及妖后的嫁妆”，令人疑心其潜在目的是为了在回归前将香港的财政储备耗光，让香港背上巨额外债。此前中国政府专门与英国政府多次谈判，在1991年达成协议，回归前，殖民地政府必须留下不少于250亿美元的财政储备用于特区政府。
　　香港特区财政司前司长唐英年质疑前港督彭定康在任期间连连减税并增加福利，其财政策略违反了经济规律，导致香港日后陷入亚洲金融风暴，令香港人度过了艰苦的7年。
　　彭定康多次到中环品尝蛋挞，上演亲民秀。而彭定康的一些作风，亦为香港后来从政人士所模仿。例如他发表施政报告后，亲自出席电台：节目接听听众电话提问，更主持公开答问大会面对市民质询，建立开放、向公众负责的形象。
　　在彭任港督期间，在政府部门大胆起用港人官员，“我觉得给1997年后可能负责管理香港政府部门的人在1997年前就提供相关的工作经验极为重要，因为这样才可以确保香港政府内部顺利过渡。当时我手下有很多很优秀的英国官员，但是在大约1年到18个月内，除了律政司司长之外，我基本上把他们全部调离，而委任一批年轻的香港公务员替代他们的职位，后来事实证明他们的工作水平一流。”曾荫权、陈方安生等，都是他首先提拔重用起来的。
　　彭定康三个女儿容貌可人，当年他的女儿为香港青年时装设计师的服装义务出演模特儿，引来传媒注意，事后他一方面大赞香港创意人才，一方面又以慈父之姿为女儿的表现深感骄傲，堪称上佳的公关设计。另一回，他家中养着的两条诺福克爹利宠物犬“威士忌”与“苏打”走失了，对外新闻工作竟然由他的幕僚操办，镜头前只见肥彭一脸忧郁，令全港市民与他一起经历了一段失而复得的小喜剧，最后大家都觉得他真有人性。香港艺人林志峰的歌曲《彭小姐你好》，就是唱给彭定康最小的小女儿，“代问候你妈妈，代问候你爸爸，仲有威士忌苏打……”这位美貌的彭家三小姐彭佳思，后来成了演员，一度在印度宝莱坞发展。
　　彭定康评价自己是非常热情的家庭型男人，他尤其感激妻女对他的支持并跟随他远赴香港上任。他的太大林颖彤原先是一位律师，为了随夫去香港而放弃了自己的事业，成为一位志愿者性质的调停人。“家人给了我稳定的生活。政治生活是很不稳定的，我不能想象假如没有愉快的家庭生活，我在有压力的公众生活中会怎样。”
　　离开香港以后，彭依然在各种场合表达着他对香港的赞美与关注，不止一次地表示，香港在回归后的10年里非常成功，不但成功地摆脱了SARS及金融风暴两大严重威胁，经济发展得也很好，而“一国两制”成功地得到了实现。香港的未来非常光明。香港通过结合中国和西方的精华，能够继续保持了不起的国际化城市和世界金融中心的地位。
　　“中国一直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文明古国之一，可能是最古老的。在过去的20个世纪里，有18个世纪中国都是世界上经济最强大的国家。只要中国人民更加幸福，全世界都必将随之更为幸福。如果中国失去了当前的经济发展势头，对其他国家都会造成负面影响。我还相信，世界上很多问题的解决都缺少不了中国和印度的参与。”
　　离开港督位置的彭定康曾数度回到香港，每次走在大街上都会有人认出他来，还有热情的香港市民拉着要与他合影，这令他感到开心。“我尊重和信任香港人民。我相信，我在香港的工作不会成为被人唾弃的历史。但是，正如著名的美国作家桃乐丝?派克的墓志铭上所写的：原谅我的尘埃。这可能是我最想留在香港人心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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