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与水] 水是我的祖母

发布时间:2020-03-28 来源: 感恩亲情 点击:

     我回头看着祖母。正午的太阳很毒。我想,此刻祖母一定在为不识水性的我担心。四周白茫茫一片,到处是水,多得烦人。祖母就这样一直孤伶伶地站在危堤之上,目送我们一点一点把船划向水天之际……
  祖母在时,极少去看她。反正大家都活得不错,谁会正儿八经要看看对方呢。况且当时尚小。惟有过年或红白大事,才随父母回徐彭屋场,见一见祖母。祖母儿孙众多,枝繁叶茂。她最大的重孙,仅小我几岁。祖母见我们来了,总十分高兴。那次她抱着大伯的一个孙子,教他认人。到了我面前,小家伙茫然地看着我,随口叫了声哥哥。这时祖母就笑起来,仿佛料定他会犯错,然后一五一十地开始纠正。从世应昌明,到惠承庆泽,孝友同尊。她唠叨着族谱上的字句,如数家珍,不厌其烦。
  徐彭屋场住着徐彭二姓。与洞庭湖周边所有的屋场一样,人们依山伴水而居,亦渔亦樵。屋场前有一条堤,堤内住人,堤外耕种。清末,河水犯田。于是,徐彭二姓联合堤外的姚民洲人,在新墙河边又修起长堤一道。两堤间形成个院子,里面是一大片肥沃的土地。可能是争田,也可能是争船,总之,先辈们与姚民洲人有过几场械斗,互有死伤。从此世代不和。记得二伯家奇刚哥有一条铁链子。链子的一端上着把锁。锁和铁链都是祖母给的,说是姚民洲的后生要欺负你,就狠狠地抽他们。我曾玩过他的链子,舞起来颇为爽手,呼呼生风,威力无比。
  90年代后洪患频繁。许多类似姚民洲的院子纷纷倒塌。不久政府“平院行洪”。姚民洲人悉数迁出,祖母给奇刚哥的兵器也随之失去用武之地。
  祖母说,以前老家人出门,必须过姚民洲,渡新墙河,才能到20公里外的岳阳。然后上汉口,下长沙,直至天下世界。祖母以前是地主家的女儿,家里供着国民党一个师的军粮。家道中落,她便嫁给了老实巴交的祖父。婚后某天,她那在长沙读书的弟弟突然造访。细心的祖母发现弟弟的身上居然有枪,就偷了出来,藏在烧水的壶里,踩入田泥。可后来经不住弟弟的央求,又胆战心惊地把枪取回来,还给他,并连夜将其打发走了。就这样,祖母与她惟一的弟弟一别数十年,到老才得以相见。
  偶尔,祖母也会讲起他的丈夫,我的祖父,但她总是只讲那么一件事。解放后不久,祖父凭着他的老实与贫穷,成了土改队长,经常带些黄白之货回家。有次祖母顺手抽出几根,放在枕头下,但很快被思想积极的丈夫发现。我想,他们那次一定吵得很激烈――直到我父亲下岗时,祖母还在抱怨她那早已化为泥土的丈夫。
  祖父撒手人寰时仅36岁,但祖母并未再嫁。只是到了老年,她反复叮嘱,百年之后,不要将她与我们的祖父葬在一起。一个女人,领着一群孩子(我的姑妈死在摇篮里),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年月坚持了下来。祖母的苦,她安睡地下的丈夫,又如何体会得到。
  有一年,不知为了什么,父母将我送至祖母那里住过一段日子。彼时她与二伯家住一栋大屋。天黑了,奇刚哥坐在门槛上神秘地告诉我,祖母的床特别高,带他睡时,总是将衣服棉被统统捂在他身上,他连转身都困难,而且每晚都会热醒。
  奇刚哥还没说完,祖母就在那边唤我洗脚。她耐心地帮我洗完后,还要盯着我儿时的小脚板看上半天,唯恐看漏了显示富贵荣华的端倪。有时,我伸得累了,就径直把脚蹬到祖母的脸上。她也不恼。
  的确,祖母的床很高,几乎齐着我幼时的肩膀。睡觉时,她照样压了一堆衣服在我身上。床的垫絮下铺着厚厚的稻草,金黄的稻草晒得相当干躁。躺在床上,甚至能感受到稻草里面还残留没打干净的谷粒,让我反而觉得很舒适。
  睡前,祖母也会给我讲故事。她说,鬼子投降后,屋场里有个懒汉从国军那里借了两个日本矮子,替他耕田。田耕完了,又要日本兵挖个坑。每次讲到此处,祖母都要停下来问我,你猜,挖坑做什么用?我摇摇头,心里觉得这个故事一点也不好听。过了一会儿,她说,埋了,懒汉把两个鬼子活埋了。故事进行到这里,我多半已睡熟。那时,我觉得祖母的故事真是太乏味了。
  那段时间,我与祖母天天呆在一起,简直无聊透顶,每天只盼父母快来接我。见我无聊,祖母说,天热了,你也跟他们到港里去划澡玩吧。我便跟堂兄们下了水。水对湖区子弟并不陌生,男孩们很小时,就个个是弄潮好手。我对水却一直心存惧意。
  祖母站在树阴下,微笑着远望她矫健的儿孙。惟独我立在浅水处不敢乱动。阳光潋滟,她冲我挥手,划啊,莫怕,胆子大些。我还是站在齐腰深的水域,一动未动。太阳晒得背部有些灼痛,我就蹲下去,只留一个脑袋在水面。我看见一群虾子在面前经过。终于,我用手假装划两划,底下则暗自走动。祖母看穿了我的把戏,生气地走过来,唤我上岸。她一边把我拉回树阴,一边骂,胆子何理过小喽,真是冒用,水有么理好怕,你说水有么理好怕的(胆子怎么这么小呢,真是没用,水有什么好怕的,你说水有什么好怕的)。
  我水淋淋站在树下,傻兮兮地看着我的兄弟们像一条条游龙在水中尽情闹腾。微风吹过我儿时的身体,十分惬意。远处荷花已经开了。荷花一开,就是涨水季节。
  那年涨水,姚民洲的堤垮了。河水漫至屋场脚下,眼看这条堤也保不住了。人们纷纷往后山迁移。我与父亲去看祖母。在新墙渡口我们借了条船,划了大约两小时才到。祖母怎么也不肯随我们走,父亲与我只好返回。祖母送我们上了船。河水平堤。水将我们的裤管泛湿。祖母站在堤上目送我们离去。父亲划船,我回头看着祖母。正午的太阳很毒。我想,此刻祖母一定在为不识水性的我担心。四周白茫茫一片,到处是水,多得烦人。祖母就这样一直孤伶伶地站在危堤之上,目送我们一点一点把船划向水天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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