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静物的三峡 清新静物

发布时间:2020-03-16 来源: 感恩亲情 点击:

  在《三峡好人》中,有一个充满了隐喻的超现实场景:在长江边,韩三明和赵涛同时看到了不明飞行物,眼见它低啸着在阴云间盘旋,然后倏忽消失。二人丝毫没有感到惊奇,低下头走自己的路,就像刚刚飞过天空的是一只麻雀。这个场景可以视为整部电影的点题:一个在强力推动下急剧变革的时代,和普通人对变革的漠然与疏离。
  贾樟柯说,作为一个不会游泳的北方人,站在长江边看变幻莫测的天空,会假想是不是有外太空的人在主宰着一切,于是就在影片中加了一个飞碟。飞碟可以解释成神秘的力量,也可以解释为现实中主宰着韩三明和赵涛们的力量,它推着人们走,却与其驱赶下的人没有沟通和互动,而韩三明们没有任何表情的冷漠则是普通人对外强加于其身的这种驱赶的真实回应。
  
  
  飞来飞去与脚踏实地
  
  《三峡好人》是贾樟柯迄今最成熟的作品,他的影片向来以表现变革的大时代背景下人的生存状态为主题,这一次,他选择了奉节这个因三峡大坝的修建而要消失的城市,把最彻底的变迁作为背景。情节的展开是用外来人的视角带领的,来自山西的挖媒工人韩三明来奉节寻找多年不见的女儿,16年前,他花3000元买来的媳妇被警察解救,带走了他的女儿。女人和孩子都不在,于是他留下来等待,为了赚钱他开始扛着大锤去拆房子,直到把他的女人等了回来;同样来自山西的赵涛则来奉节寻找两年没有回家的丈夫,见面时却已形同陌路。相比前一个故事的丰满,后一个要单薄许多。
  但贾樟柯的电影用意不在故事,而在对社会状态的呈现,所以在情节推进的过程中,插入很多与主题并不密切相关的细节和场景,而它们又与人物的生存紧密联系在一起。一个典型的场景是这样的:韩三明从容地走过大片断壁残垣时,观众看到的是人物与背景融为一体,哪怕是那只偶然出现在镜头中的丧家之犬,也巧妙地渲染了荒凉的气氛。
  贾樟柯的前几部电影表现了随波逐流的年轻人的形象,比如小武,比如《任逍遥》中的迷茫少年郭斌斌。在《三峡好人》中,至少按照贾樟柯自己的说法,他要表现的是人在逆境中争取幸福的主动选择。于是,在影片中观众看到蜂拥抢客的摩的司机,辛苦经营的客栈老板等。但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选择的缺乏和对命运的屈从。
  16年前的麻幺妹儿曾是个抗争者,她不接受被拐卖的命运,摆脱了韩三明,带着女儿回到了奉节。16年过去了,她被亲哥哥送给了一个跑船的,因为她哥哥欠了人家3万块钱。当韩三明问她过得好不好的时候,她毫不迟疑地回答,不好。而韩三明所说的对她的好,不过是“都出了月子了,俺娘还不让你干活”。麻幺妹儿一声哀叹: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过了16年才来找我。这就是麻幺妹儿,一个女人的命运,被拐卖是一个女人的不幸,却不一定是不幸的顶点。她对花钱买她的男人认了错:那时候年轻,不懂事。韩三明决定回去继续下煤窑,攒3万块钱把她赎出来,这是“好人”的行为,也可能是她最好的选择,这个当年义无反顾离开他的女人,意味着一个家。这是两个人对命运的屈从。
  韩三明要回山西了,跟他一起拆房子、每天挣四五十块钱的四川伙伴,想要跟他一起去挖煤,因为挖煤每天可以挣200元。韩三明告诉他们,挖煤很危险,早晨下去晚上能不能上来还不一定。这一幕又是一个数分钟的长镜头,镜头摇移着慢慢地扫过每个人的脸。生命危险的警示没有在他们的脸上引起波澜,依旧是古铜色的漠然。在奉节,找活干就叫“讨活路”,活下去其实是亿万中国人不二的选择,他们的人生没有发展和自我实现之类的选项。
  镜头一转,韩三明和他的伙伴们踏着消失的奉节的瓦砾,背着包袱远行了。远处,一个身影在两栋楼间的高空钢索上行走,这又是一个隐喻。
  对人之真实生存状态的关注,使贾樟柯的电影脱离了其他一些导演的困境:银幕上充斥着典型的中国元素,但它们既不指向历史,也不指向当下,使一个很中国的故事在现实中找不到对应物,只能浮在空中。浓烈的关怀和独特的导演手法让贾樟柯的电影连接着大地,他不使用抽象的中国元素,而是尽可能的具体,“烟酒糖茶”要比“中国红”更有真实、更深入生活,从而使影片具有了打动人心的力量,也避免了所谓“迎合外国评委口味”的责难。
  《三峡好人》的档期与《满城尽带黄金甲》等大片排在一起,贾樟柯说,这是个行为艺术,是为了表明一种立场,不应该只有一种电影,银幕上既要有飞来飞去的人,也应该有脚踏实地的人。但这很可能是一种商业上的有意安排,给媒体制造一个可以对照的话题,使宣传效果最大化。但市场还是没有给《三峡好人》多少空间,只有少数电影院以每天一场的频率安排了这部片子,但每场一般只有十几个人观看。而《黄金甲》一个周末就收入了近一亿的票房,绝大多数观众把看电影作为一种消费行为,他们的选择是那些“飞来飞去的人”。
  
  剧变与静止
  
  除了飞碟,《三峡好人》中还有一个引起讨论的超现实镜头:凌晨时分,烦乱的赵涛来到阳台上晾衣服,阳台对着一个丑陋的塔。在赵涛转身离开之后,塔竟然在晨曦中如同火箭一样腾空而起。对此,贾樟柯的解释是,那是一座未竣工的移民纪念塔,他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觉得该飞走。
  几处超现实的镜头在这样一部电影中出现,并没有给观众特别突兀的感觉,正如贾樟柯所说,电影里的超现实并没有什么,因为我们的现实比电影还要超现实,奉节的建筑以每7天一栋的速度消失,2006年上半年拍摄时的场景,到了电影上映时就已经不复存在了。时代变化的速度超出了人的把握能力,剧变的奉节是变化的中国的一个缩影。
  但有些东西仍旧保持着静止。《三峡好人》的英文名是Still Life,是一个美术名词,意为静物,当然也可以理解为静止的生活与生命,这个名称比中文名更好地传达出社会的变与一些人的静之间的对比。静止表现在韩三明身上。他是中国底层劳动人民中有代表性的一员,他沉默,他隐忍,他卑微,他跟不上这个时代。电影一开始,一个长达5分钟的长镜头慢慢扫过船上的每个人,最后定格在船头的韩三明身上,他漠然地坐在那里,目光空洞。来到奉节寻找前妻麻幺妹儿,韩三明手上唯一的线索是16年前写在烟盒上的地址,上面写的还是四川省奉节县,而奉节早已经划归重庆了。他的信息没有经过更新。
  《三峡好人》不但呈现了动与静的对比,而且用讲故事的方式展现出社会的剧变与底层人物的静止之间深刻的疏离。从宏观统计数据上反映的形势一片大好(据初步的统计数字,2006年中国经济的增长率又突破了10%),反映在普通民众切身福祉上的效应却小得可怜。在大城市中,可以感受到物质的极大丰富,但韩三明是物质丰富的受益者吗?电影用“烟酒糖茶”标记了四个段落,上一个时代,这四样东西是中国人感受到幸福的重要要素,但如今韩三明们还是从这些基本的东西中得到满足。在这个意义上说,韩三明们还静止在上一个时代。
  贾樟柯一向敏锐地把握着流行音乐的要素,并在电影中使用,巧妙地起着象征的作用。韩三明和“小马哥”在小饭馆里交换电话号码,音乐铃声成了片子的点睛之笔。韩三明的手机铃声是《好人一生平安》,这是1980年代后期风靡一时的电视剧《渴望》的主题曲,呼唤着一种美好的人性。《好人一生平安》隐喻着韩三明至今还停留的那个年代,那是个变化让不同的社会阶层普遍受益的时代,也产生过被城乡各阶层普遍接受的歌曲。如今,可还有这样的歌曲能够如此广泛地被传唱?当大城市的流行文化前沿被宣扬“个性”的R&B与嘻哈占据,韩三明们还安守着“好人”。 韩三明们已经被这个变动中的社会甩出去了,成了这个时代的局外人,不仅在物质层面,同样也在精神层面。
  “小马哥”的铃声是《上海滩》的主题曲:“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淘尽了,世间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是喜,是愁,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成功,失败,浪里看不出有未有。”镜头一转,对准了在江上正在乘船离去的移民,他们在挥手告别,在默默哭泣。三峡工程被潮水般的形容词包裹着,但光环之下,给奉节人带来的是什么?他们被滚滚江水带往他乡,只能说是剧变的被波及者,而不能说是受益者。
  当变革带来的总量扩张不再能泽被每个群体,当某些群体与时代的沟通被切断,对他们而言,变革就成了单方面的驱使力量,于是他们对发生着的一切变得冷漠,保持沉默并坚守自己的生活是他们所能做到的最好的选择。
  当韩三明对象征着主宰力量的飞碟无动于衷时,便是一种无声的抗议:所谓的大好形势跟我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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