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塞林格教我写小说】 塞林格是个怎样的人
发布时间:2020-03-01 来源: 感恩亲情 点击:
2010年1月29日下午3点半以后,我的手机失去了声音。不是因为调成振动,而是我进入了一个喧哗的世界,四五支麦克风,300多张嘴,相应的双倍的手,双倍的脚,笑声,叫声,歌声,掌声,咀嚼声,脚步声,杯盏之碰撞声……声源竟然是那么多,那么此起彼伏。那么经久不息,暗示人们是那么喜悦,那么能够闹腾。过年了,这是我们应该澎湃的理由。难得!
晚上8点半,酒足饭饱,精疲力竭,该回家了。
下了楼,等车之际,我看了下手机,有17个未接电话,11条未接短信。我决定先看短信,电话又进来了,显示是一个记者朋友的电话。我接听后,方知那么多电话和短信可能是同一件事:塞林格死了,我作为他公开的追随者,有什么感受。
的感受非常熟悉,就在记忆深处,经历过的。1999年冬天,我在出租车上,突然接到北京一个朋友的电话,告诉我我们共同的一个好朋友、同学、也是我第一书的责任编辑走了。朋友已经被绝症折磨两年之久,生命的结束就像一朵花的凋谢,是不可逆转的,甚至可以预见。但当这一天真正降临时,我还是感到巨大的震惊和悲痛,仿佛被谁欺骗了、出卖了,一种盲目的惭愧和厌恶茫茫地在内心弥漫开来。那一天,我临时下了出租车。步行7公里走到单位。也就是那一天,我第一次发现――品尝到了,一个人在人群中默默独行,是可以表达内心的悲痛的。
他形象并不高大、灿烂。令人起敬爱戴,也不柔弱、怯懦,让人暗生同情;他孤僻、怪诞、敏感、自私、冷漠、易怒、狂妄、刻薄……
塞林格,杰罗姆?大卫?塞林格,美国作家,与我非亲非故,素昧平生。作为一个名人,他形象并不高大、灿烂,令人起敬爱戴,也不柔弱、怯懦,让人暗生同情;他孤僻、怪诞、敏感、自私、冷漠、易怒、狂妄、刻薄……他离群索居住在山上,门窗紧闭,公然蔑视任何人去接近他,包括喜爱他的读者;他对镜子说话,在房间里散步;他喝自己的尿,埋藏自己的作品;他宣称自己可以活到140岁,可对别人的死活疾苦不闻不顾,心硬如铁;他甚至不爱自己家人,状告女儿,抛弃妻子,薄待父母……等等这些,无不令人惊诧、失望,嫌恶也是有理由的。这样一个老人,高寿91岁,死了也就死了。一般人会这样想,我也鼓励自己看淡这件事。我对自己说:随他去吧,你的生活已经够糟糕的了,你没资格活得这么奢侈,为一个并不可爱、已经活够的老头之死伤神。
可我做不到。真的,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悲伤像夜色一样笼罩了我,穿透了我,把我变成了废物。朋友把车开过来,停在我身边,喊我上车,我一动不动,仿佛被冰住了。你怎么了?朋友探出车窗问。我说,塞林格死了。谁?谁死了?朋友是做化妆品生意的,也许听说过格林,或者《麦田里的守望者》,对冷不丁地一个塞林格显然不得要领。我当然可以对他解释清楚,也许他青春时也看过《麦田里的守望者》。问题是我没心情,我的心情坏掉了。我说你走吧,我想走走。原来我想只走一段,然后打的士,结果我走进了西湖景区。这意味着我不可能打上的士,等走出西湖再打的就没必要了。就这样,我又走了六七公里,重复了多年前的一次远足,带着淡淡的感伤,重温了塞林格之于我的种种。
往事并不如烟,是1985年夏天,在福州的一个小书店里,我买了塞林格的第一本书:《麦田里的守望者》。没有人推荐,买它是因为书名唤醒了我童年的一些记忆。我小时候在乡下长大,家里年年都要种麦子,大麦小麦荞麦,都种过。大麦、小麦一般种在水稻田里,荞麦可能耐旱性较好,可以种在山坡地上。山上鸟多,每到荞麦成熟季节,林子里的鸟成群地飞出来偷嘴,为了驱赶它们,我的父辈们想尽了办法。在荞麦地里扎上几个稻草人,是家家户户惯用的。小时候我多次随大人扎过稻草人,那是我落落寡欢的童年少有的趣味之一。由于家里成份不好,自小受人歧视,没有孩子爱跟我玩,我也讨厌他们。我独往独来,一个人漫山遍野乱窜。孤独过早地压迫了我,把我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孩子,不爱跟人说话,喜欢跟物交流。我写日记,对着镜子说话,跟夜空中的星星许愿,稻草人也成了我经常说话的对象。所以,我对稻草人有一份特别的感情和记忆。我看《麦田里的守望者》这个书名,以为它写的可能跟稻草人有关,就把它买了。当时我根本没有预想到,这本小书将成为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本书。
也就10来万字,我读了一个多月。因为太喜欢,不忍心一口气读完。一点不夸张,这一个多月我每一天都是惊心动魄的,像受了上天的一个恩赐,像在银行里存了一笔秘密的款子,密不可言。一个人独享秘密的快乐,一个人保守秘密的惊疑,都是刻骨铭心的。我像一个武林中人,不经意得了通天的武功秘笈,世界一下变得神奇了,缩小了,缩小成一本书。我小心翼翼地阅读每一个字,感到每一个字都是为我写下,每一个都在闪闪发光,化成血气,变成力量,注入到我身体中、心灵里。以后再没有哪本书如此地震撼过我,温暖我,激励我。
我像个笨蛋、小丑,只敢在日记里骂骂咧咧,啼啼哭哭。嘀嘀咕咕。我把日记本藏着。像藏匿自己一个莫大的罪证一样,不敢对任何人透露。
这不是一本书,而是世界向我洞开的一只猫眼、一孔视窗。从这里,我看见了世界的另一端,有一个像我一样孤独、苦闷的少年,他叫霍尔顿,他恨这个世界,恨父母,恨同学,恨老师,恨所有正经八百的男人、假模假式的女人;他自尊又自卑,单纯又复杂,成熟又幼稚;他自信,又时时绝望;他快乐,却又常常痛不欲生;他有追求,却总是追求不到什么;他爱思考,却又总是困惑不解;他真诚又虚假,他怕死又讨厌生;他害怕平庸,却又没有惊天动地的才气;他蔑视功名,却又不甘寂寞……总之,这是一个内心跟我一样孤独、压抑、充满愤怒和苦闷的人。
可他又跟我不一样,完全不!他满嘴脏话,敢说敢做,敢恨敢斗,像个大英雄;他逃学,打架,抽烟,酗酒,找妓女,像个小流氓:流氓也是英雄!相比之下,我像个笨蛋、小丑,只敢在日记里骂骂咧咧,啼啼哭哭,嘀嘀咕咕。我把日记本藏在枕头下,锁在抽屉里,揣在怀里,随身带着,像藏匿自己一个莫大的罪证一样,不敢对任何人透露。我把熊熊怒火像宝贝一样藏着掖着;我把阴郁苦闷当美酒一样独自品尝;我把童年的阴影当十字架背着;我把孤独当做一座花园消遣……笨蛋!你要反抗!要背叛!要宣战!霍尔顿对我大声说“不”。我突然恨透了自己。我开始清算自己。在20岁已临之际,我总结出自己所谓的过去不过是-一个生命被损害、被毁坏、被殉葬的过程。我听到霍尔顿潇洒地说:伙计,一切都该结束了,你要重新选择开始。
就像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那一年,我生命里出现了三件大事,一是学会了抽烟,二是停止了坚持10多年写日记的习惯:一个是开始,一个是结束,都是与过去的我告别。还有一个神奇的开始:我写小说了。
塞林格告诉我,小说可以这样写。像我写日记一样的写,我又听到了天外之音:你应该写小说。
我不懂得人这玩艺该怎么做。不懂得。我懂得有些人做得很容易,有些人却做得很难。我思忖我做得有些困难,我不愿知道我为什么困难。但我知道,好像你母亲的秘史,你不想知道,却总是知道……
这就是我第一篇小说的开头,完全是霍尔顿的腔调。但我可以对天发誓,这是我日记里的话。我日记里有大量这样的东西。我从11岁开始写日记,到那时已经写了36本。记下的不是阳光,都是阴霾,是黑暗,是一个打小被同伴抛弃和作弄的男孩的愤怒、苦闷、孤独、呻吟、反抗。在乡下,几乎没有孩子写日记的,我一直坚持写,不是因为梦想――将来当作家,而是因为现实――受人歧视,被同伴抛弃。父亲是反革命,外公是地主,爷爷是基督徒,我头上戴上三顶大黑帽子,凶神恶煞,丑陋不堪,只有稻草人才不会躲我。都躲了,我跟谁说话?跟自己,写日记。人天生有交流的欲望,就像肚子饥了要吃。我写日记是自话自说,是肚子太饥,没有正粮吃,以杂粮充饥而已。
突然,塞林格告诉我,小说可以这样写,像我写日记一样的写,我又听到了天外之音:你应该写小说。我就这样开始整理日记,尝试把它们变成小说,变成我的《麦田里的守望者》。神奇之旅开始了,这对我是一条不归路,陪伴我启程的是一本书,一个作家,就是《麦田里的守望者》,就是塞林格。后来我发现,很多文学界人士对塞林格怀着不敬,把他说成是二流作家,他作为一个人的很多问题也逐渐披露出来,我很伤心。但绝不趋炎附势。在我心里,最温柔的部分永远属于塞林格,我愿意读他的每一个字,我愿意原谅他所有问题,我欣赏他所有怪癖,我期待他锁在铁箱子的每一个字。我足可宣称,即使所有人都离他而去,我依然在他身边。
再见了,老人家。
(摘编自《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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