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他乡还好吗？

　　按：本文作者王小岩是正在河北省张家口市怀安县挂职扶贫的某中央国家机关干部，现挂职张家口市市长助理、中共怀安县委副书记。挂职期间，作者走村串户，深入田间地头，作了大量走访调研，积累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并以与农民对话的形式撰写了一系列调研报告，力图通过广大农民朋友朴实生动的语言反映当代中国农村的一些实际情况，间或也有作者本人的一些思考。本刊将从本期开始连续刊载作者的一些调研报告。
　　时间：2004年1月13日（农历腊月廿二）；地点：怀安县头百户镇、柴沟堡镇、渡口堡乡；参与人：农民工贾明、傅军、梁军、郭振利等22人，县劳动局副局长段晓明、县劳动服务公司负责人张鹤年等；形式：座谈、走访。
　　
　　咱挣的是血汗钱
　　
　　问：你们多大年纪？
　　答：小的十七八岁，大的五十出头。
　　问：大家主要从事什么工作？
　　答：我们大都是搞建筑的，其他行业的一般还没有回来呢。
　　问：你们一般到哪儿去打工？
　　答：主要是山西大同、北京、天津、张家口这些地方。
　　问：这些地方都不太远，为什么不去远一点的地方呢？
　　答：主要是这些地方熟悉，再就是走远了，回趟家也不容易，在外时间长了，就想回家看看。
　　问：工作条件怎么样？
　　答：不怎么样，住的是临时搭建的工棚，我们长年累月在外打工，大部分人都有风湿病，吃的都是馒头和土豆烩白菜，基本上是什么便宜吃什么。苦是挺苦的，不过只要能挣到钱，吃点苦倒也没什么。
　　问：工作时间长不长？
　　答：每天都是太阳刚出来就开始干活，一直到太阳落山，夏天早晨四、五点到晚上七、八点，反正只要能看见就不歇工。有时候为赶工期，还得挑灯夜战。
　　问：有没有什么福利待遇？
　　答：没有。
　　问：雇主为你们提供劳动保护用品吗？
　　答：不提供。
　　问：有劳动保险吗？
　　答：没有。
　　问：那出现工伤事故怎么办？
　　答：一般小点的伤，自己包扎一下就算了，大点的伤，工头给出点医疗费。
　　问：要出现死亡事故呢？
　　答：一般由工头和家属私了，给个几万块钱。
　　问：要是自己得了病呢？
　　答：小病就挺着。实在严重了买点药，歇个一天、半天的，但工钱就没了。
　　问：工资是按天计算，还是按月计算？
　　答：都是按天算，一般情况下，瓦工每天50元，小工每天25元。
　　问：一年能干多长时间？
　　答：大约是8个月左右吧。
　　问：干一年的收入怎么样？
　　答：不多，就是点血汗钱。瓦工还可以，小工就少多了。况且每年实际也干不了8个月，尤其是成了家的，家里难免有点事，有事就得回来，再除去下雨停工的时间，实打实也就6个多月。一年到头，瓦工能挣个七、八千块，小工也就挣个三、四千块吧。
　　问：你们打工的收入在家庭中占的比重有多大？
　　答：一大半吧，家里一年的现金收入主要靠打工来挣。家里的地十年九旱，人家都说我们出外打工种的是旱涝保收的铁杆庄稼。
　　问：我听说，天津市出台了一个政策，要求企业组建进城务工人员工会，以切实保护农民工的合法权益，你们打工的地方有农民工工会吗？
　　答：没有。
　　问：你们想过自己组织吗？
　　答：没有。
　　问：有老板欺压工人的现象吗？
　　答：有，但比以前好多了。
　　问：他们怎么欺压工人？
　　答：看你不顺眼就找茬踹你几脚。以前，有的工头为了骗工人工资，干完后不给钱，还把你关起来，你好不容易跑掉了，像捡条命似的，哪还敢再回去找他要钱。
　　问：跑出去为什么不去公安局报案？
　　答：你跑掉了，工头也就跑掉了。
　　
　　包工头的利润有合理性
　　
　　问：出外打工是自己找工作还是通过劳务中介？
　　答：大都是自己找或亲戚、朋友之间互相拉拢。
　　问：都能找到吗？
　　答：一般是能找到，就是有点难度，没有个准信儿，不知道该去哪，出去后就沿工地问，哪儿要人就在哪干，还得担心干了活是否能要到钱。
　　问：有没有通过其他途径找工作的？
　　答：再就是每年去找那个固定的包工头，通过他找工作。
　　问：包工头每年都能给找到工作吗？
　　答：一般都能找到，这些人长年就是干这个的，门路比较广，基本上每年都能包点工程，我们就给他干。
　　问：你们给包工头干活，工资是跟建筑商要，还是跟工头要？
　　答：我们只对工头，不对建筑商。建筑商也只对包工头，跟我们没关系。
　　问：你们和包工头之间有协议吗？
　　答：没有，都是口头约定。
　　问：工资有保证吗？
　　答：只要工头拿到钱了，一般没问题。也有被骗的时候，但数目比较小，最多就一个月或半个月的工钱，这几年这种情况少多了。
　　问：工资是一月一开，还是年底或工程完了一次结算？
　　答：有一月一开的，大部分是一次结算。
　　问：一次结算，不怕包工头把你们全骗了吗？
　　答：想骗也不容易。我们也有自己的一套办法，首先就是要认住包工头的家，要骗我们的话，我们就都上他家住着去。再一个就是我们时不时地向包工头预支一部分，到结算的时候，我们已预支的差不多了，剩下也没几个钱了，包工头看到欠的钱不太多，也就痛快的给我们了。当然，有的时候包工头也押我们一个月的工钱，不过他这也不是要赖账，主要目的是想让我们第二年再去给他干活，省得他四处找人。
　　问：看来还挺不错的。不过，我看还是应该规范一下劳动协议，包括包工头的欠款，一定要有欠条，这样一旦包工头违约或赖账，政府出面为大家讨公道也有据可查。包工头在建筑商和你们之间赚取利润吗？
　　答：肯定是有利润，不然他会那么积极？
　　问：咱们今天来的有包工头吗？
　　答：有，郭振利就是。
　　问：老郭，您说说行吗？
　　答：行，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包工头，最多也就算包工头手下的一个班长或组长吧。要说包工头没钱赚那谁也不信，建筑商把工程的一部分转包给他，肯定是对他有利。
　　问：包工头从中获利，您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答：这个问题没考虑过。不过，人家包工程确实该挣一部分，没有他们，我们找工作也挺难。再说了，每天工钱多少，在于我们和包工头协商，只要双方都满意就可以。“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
　　问：老郭，您一般带多少人？
　　答：10来个吧。
　　问：您也能多挣一部分吗？
　　答：没有，我只是一个小工头，乡里乡亲的几个人，哪能赚他们的钱呢。要是大工头，就可以不干活、光喝酒、多拿钱。
　　问：什么样算大工头呢？
　　答：怎么也得管50个人以上吧。
　　问：这几个工人的工资都是您给负责要吧？
　　答：是的。
　　问：能全部拿到手吗？
　　答：能。
　　问：您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答：好办法倒谈不上，我们只有一个字，那就是“实”，实实在在干活。为什么这么说呢？您想啊，如果我们不实实在在干活，最后使大工头没赚到钱，您说他会给我们钱吗？反过来，如果我们好好干活，大工头赚了钱，那我们的工钱他也比较乐意给，主要他还想着以后我们多给他赚钱呢。再一个就是，干活要稳住一个工地，不要今天在这儿，明天去那儿，在哪儿时间也不长，这样最容易拿不到钱。
　　
　　有点技术就不一样
　　
　　问：瓦工和小工，哪个工作量大一些？
　　答：当然是小工累了，各种建筑材料都要靠小工来搬运、搅拌。
　　问：看来瓦工属于技术活了，今天我们这儿有几位瓦工？
　　答：没几个，有4个吧。
　　问：看来大多数都是小工了。既然瓦工既不算太累，挣钱又多，那你们为什么不学学瓦工呢？
　　答：以前是没学会，现在是没机会学。像以前吧，学手艺都是父亲带儿子、哥哥带弟弟，出外边打工边学手艺，几年下来，钱也挣了，手艺也学会了。可那时没人带咱，现在想学，除了没人带，还没有机会，因为现在各地对工程质量要求的挺严格，手艺一般点的瓦工，人家都不让你干瓦工活，更别说是混在瓦工中边干边学了。
　　问：假如政府办个培训班，你们愿意学吗？
　　答：愿意是愿意，可我们怕交不起学费呀。
　　问：学费政府可以补贴一部分，你们自己少出点。
　　答：就算不要学费，那吃住也得花钱呀。再说瓦工这个活，也不是短期内能够学会的，往快说也得三、五个月。长时间学习，花钱不说还耽误挣钱，一家人的花销还指望着咱呢。要是没成家的还可以。
　　问：我们在座的，还有从事其他行业的吗？
　　答：我儿子是厨师，主要做面点。
　　问：现在回来了吗？
　　答：没回来，他一年都挺忙的，赶上年节就更忙。
　　问：在哪儿学的厨师？
　　答：保定。
　　问：现在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答：八、九百元吧，他这是刚开始，以后可能还会高点。
　　问：老贾，您怎么会想起让孩子学厨师呢？
　　答：王书记，我是这样想的，凭苦力吃饭终究不是个长久之计，要想又省劲又能挣到钱，必须得有点手艺。我发现厨师这一行挺吃香的，所以就让他学了。
　　问：想法挺好。还有从事其他行业的吗？
　　答：有，我女儿在北京服装厂工作。
　　问：您贵姓呀？
　　答：我姓梁，叫梁军。
　　问：老梁，您女儿在北京什么服装厂工作？
　　答：好像叫“伊都锦”吧。
　　问：是怎么去的？
　　答：在咱们县念的职中，学的是服装裁剪，今年毕业时北京伊都锦服装厂来学校招工，选中了我女儿。
　　问：一共去了多少人？
　　答：十来个吧。
　　问：目前待遇怎么样？
　　答：挺好，工资每月400元，另外还有奖金，厂里包住宿，吃饭还给补贴一部分，每天工作都是8小时制，如果需要加班，也不会超过2个小时，而且还有双休日，孩子感觉挺不错。
　　问：这位小伙子，您在哪儿工作？
　　答：我在青岛。
　　问：做什么工作？
　　答：制作铝合金门窗。
　　问：跟谁学的？
　　答：在青岛有师傅专门教我们。
　　问：现在学会了吗？
　　答：会了。
　　问：一个月能挣多少？
　　答：不等，好的时候1000多，差的时候六、七百。主要看揽的活多活少了。
　　问：在哪儿住？
　　答：我们自己租房子，自己做饭，总的说来还不错。
　　问：看来，有一技之长就是不一样。
　　
　　老婆在家挺难
　　
　　问：常年离家在外，一定有许多困难吧？
　　答：有，咋能没有呢？一年老在外边，家里的事一点也照顾不上，老婆一个人在家挺难的，遇上农忙时候，家里边就缺人手，还得请人帮忙。还有，如果家里有病人的话，就更难了，不出去打工吧，家里就没收入，看病呀、家里花销呀就没指望；出去打工吧，在外边心里也不踏实，老惦记着家里的事，干活总走神儿，容易出事故。
　　问：在外打工与家里联系方便吗？有手机吗？
　　答：没有手机，一来是买不起，二来是买得起也用不起。家里一般和我们联系不上，十来八天的都是我们往家里打电话，问问家里有什么事。
　　问：打电话方便吗？
　　答：这倒是挺方便的，在哪儿干活，附近都有电话，花个块八毛的就能打一个。
　　问：在外打工，用办暂住证吗？
　　答：一般不用办，要是有的地方卡的严的话也得办，比如在北京就必须得办。
　　问：办证容易吗？
　　答：只要从本地开好各类证明，手续齐全就好办。
　　问：打工之余，你们都有哪些活动？
　　答：基本没啥业余时间。一般是赶上下雨阴天开不了工，和几个要好的一块逛逛街、喝点酒，也有时候打扑克、下下棋，没有棋的时候，在地上划几个方框，找几块石子，几根木棍就可以下了。
　　问：呵，还是就地取材。我听说一些到北京务工的青年农民组建了一个打工青年艺术团，自娱自乐的同时，也为工友们义演，丰富了大家的业余生活，你们对这件事怎么看？
　　答：好是好，但我们一没本事，二没心思。
　　问：那你们的心思都用在哪了，想家？
　　答：想，说不想那是假的。
　　问：是想老婆吧？
　　答：老婆、孩子、老人的，骨肉亲情嘛。
　　问：有没有做过对不起老婆的事？
　　答：哈哈……（大家都笑）
　　问：大家别笑，到底有没有？
　　答：没有。说实在话，即使有那个心，咱也没那条件，您说是不是？
　　问：看来，是真没有。你们中有没有常年在外打工，夫妻因两地分居感情疏远闹离婚的？
　　答：没有。
　　问：其实，你们的家属在家里又种地又管家，又带孩子又侍候老人，工作量不比你们小，咱可得对得起人家。有夫妻俩一块出外打工的吗？
　　答：有。
　　问：那孩子怎么办？
　　答：有的留在家里，让老人们带着，也有的自己带在身边。
　　问：老人给带孩子，挺不容易的，啊？
　　答：是不容易，尤其是孩子上学，老人也辅导不了，再加上老人们溺爱孩子，孩子娇惯的谁也管不了，孩子的学习成绩一般都不算好。
　　问：孩子和父母在外地，上学有困难吗？
　　答：有的地方农民工的孩子上不了学，有的地方能上，只是比城里的孩子费用高，除了正常学费外，还要交借读费，有的还要一次交齐5年的学费呢！
　　
　　我有一个梦想
　　
　　问：进城务工的人，有违法犯罪的吗？
　　答：没有，咱这儿的人老实。
　　问：你们看见或听说过吗？
　　答：很少。最多不过是家里盖房子，顺手拿点钢筋木料。也听说有杀人的，但杀的是不给钱的工头，那也是逼急了。
　　问：那你们怎么看城里给你们“白眼”的人？
　　答：我觉得他们才让人看不起，我们农民怎么啦？我们虽然缺钱，但我们不缺德；我们身上虽然有臭气，但我们心里有志气；你们城里人是人，我们农民就不是人吗？听说现在城里流行一句话：你真农民！我真想当面问问说这句话的人，我们农民哪点对不住你了！
　　问：你们有什么梦想吗？
　　答：哪有什么梦想！活一天算一天，好赖能生活就不错了。
　　问：你们呢？
　　答：我有一个梦想，有朝一日咱也变个城里人。城里人再穷，还有什么最低生活保障呢！别看都是中国人，咱农民就没有！
　　答：我有一个梦想，别看我挣钱不多，但每礼拜都买一张彩票，说不定哪天中了500万，好好风光风光，再也不用看城里人的白眼了！
　　问：你要真中了500万会怎么花？
　　答：先领老婆、孩子吃顿麦当劳！
　　问：我也有一个梦想，当个金庸笔下的大侠！
　　问：为什么？
　　答：你不知道穷人的心！有好多人为富不仁，我要杀富济贫。那一年，我老婆有病看不起，眼瞅着就推进了太平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真想去抢银行！
　　答：他刚才说的是气话。我倒有一个梦想，咱就踏踏实实当个农民。别看城里这儿好哪儿好，但哪儿也不如家里好，要是有几十亩地，种什么长什么，粮食成囤，牛羊成群，子孙满堂，衣食不愁，空气又新鲜，农村不也挺好的吗？
　　（怀安县农民工进城务工基本情况：全县共有农村劳动力128700人。其中，富余劳动力24500人。2003年在外务工人员18600人，涉及建筑、服务等行业的10多个工种。6370人在省内务工，12230人到省外谋生。全年工资总数约9800万元，人均5300元，是在家务农农民人均纯收入2075元的2.5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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