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上一号

发布时间:2018-06-30 来源: 短文摘抄 点击:


  城与人都在时代的催促下向前奔去。老城、老厂、老人,都试图在这湍急的洪流里占领新位置,夺取新生活。而这份被定制和推送到每个老人面前的天伦之乐,又真的是他们想要的吗?
  
  一
  商梅红是从绿化隔离带的零碎空间里看见他的。
  她刚刚从一场朋友的葬礼中脱身而来,满负行囊、气喘吁吁,不过这不妨碍她慧眼识珠。商梅红对自己的判断一向深信不疑。绿化隔离带对面的那个人面相乐观、身板笔挺,没有经年生活造成的衰败、颓废,满头银发只是更增加了一些风采。她下意识地多喝了几口矿泉水,女人需要水的滋润,她想这样看起来自己的状态会好一些。
  附近没有多余的人,应该就是他了。绿化隔离带中的龙柏正攥着一股力,盘旋向上,绿化要吞掉天空。密细的枝叶,翠绿泛光,这是它们生命最后的颜色,会持续到严冬。现在尖塔形的树冠很好地隐蔽了商梅红的审视。
  是的,审视。某些人曾这样指责商梅红。不过商梅红并不以为然,一辈子都看走了眼,不能再输最后一段跑道。那些抱怨商梅红“审视”的人,经受不住一点盘问,两三个回合下来,就直接把她的电话拉入黑名单。“您拨打的电话正忙,请稍后再拨打。”
  “他们害怕我。”刚开始时,商梅红有些自鸣得意,认为他们脆弱,但后来,她开始觉察到他们的无情、冷酷。“真相早认清早好。”痛定思痛后,商梅红认为只需在必要的时候作一点遮掩。
  现在,商梅红毫无畏惧,她很快完成了对相亲者的鉴定,大量的经验告诉她眼前人不差。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略微琢磨下这个老头的背景。五六分钟后,商梅红才绕过那片绿化隔离带,从容地走到老头身边。他们用眼神确定了彼此。
  “你好,请问你是卿大河?”
  “你好,我是卿大河。”他略微迟疑。
  “我是商梅红。”她伸出手去,与直奔而去的身体一样,她掌控了局势。老头的手掌潮湿敦厚。
  赴约之前,一家婚介所给商梅红来电,问是否有相亲的意愿。
  “相亲?”
  等她问清楚婚介所的名字后,稍感迷惘。她从来没有在这家婚介所登记过。
  但是对方很快打消了她的疑惑,说婚介所的资料都是全国联网的,商梅红在别处登记的信息,他们也能共享。
  “这是电脑自动配对的。”电话那头解释,“如果你有意愿的话,就来见见吧,对方条件很不错。”
  当时,商梅红正在丧葬现场。反复奏响的哀乐,原来暗藏希望,躺在冰棺里的那个人不再让人哀泣、怨艾,她终究是一段过去了的乐章。祸兮福所倚,商梅红心里的沉重有所缓解。唐工是她多年的老领导,突然丧偶让他措手不及,于情于理她都应来安慰。过去,每次商梅红来拜访他,他都会波澜不惊地谈他正在投资的几个项目,每年可有几十万的分红,有的是给老太婆的,有的是给孙女的。商梅红奉承着,极力掩饰自己的妒忌,老领导的那点心思她懂。她至今靠着每年一两万养老金过活,他时常打电话让她过去坐坐,他也只能在过去的下属面前卖富。
  而现在,瞬间垮掉的唐工,泣不成声,几次晕厥。商梅红从没见过谈笑风生的唐工这么脆弱,轮流和其他几个亲戚安慰。唐工张口闭口都是老太婆。吃饭、买菜、他们一块儿去过的地方,事无巨细。听多了,商梅红心里也丝丝地吐冷气,同样是丈夫,别人家的就是情深意长,何时何地,她那个过世老伴曾这样念叨自己?她这一生的婚姻真是失败,磕磕碰碰一辈子,到头来,他解脱了,她还得时常念他!
  四十几个平方米的客厅里散落着冥币、香烛,和她一样孤苦无依。面值一百万的冥币,在来来往往的胯腿下翻滚,刚撵到无人的角落,但一阵风又把它们卷进谁的脚下,啪地来上个大脚印,或撕開一角。商梅红弓身捡起,找了个果盘把它们压住。盘子里还有些吃剩的瓜果,依然新鲜,但大家都回避着。像商梅红躲避唐工对先妻的痴情。
  “老头子得有一段时间难熬了。”商梅红跟走过去走过来的人念叨,“我那会儿办丧事,也这样,大半年都缓不过劲来。我还比他年轻这么多岁呢。人老了,怕伤怀。”她说着,并不快乐,心里翻滚着自己操持丧事的场景,埋怨、生疏拉长了她的脸。这屋子里的人哪个不是苦相。她又抬头看了看众人,“我老头子年轻时,长得像赵丹。哎,那个电影明星赵丹。”
  说完后,商梅红见别人愣愣的,才想起那是黑白电影时期的明星,别人不一定知道,就是知道,也没几个人能想起。唐工家的亲戚、朋友,应付着停下脚步听她念叨。“睹物思人,人之常情。你也节哀。”他们安慰她。
  “都好多年了。”商梅红摇摇头,表示自己伤心已过,“我也不再去想死老头。只是唐工这情景,”说着,眼圈又湿了,“最难过的就是这坎上,你说我们又能帮多少呢……”
  唐工家一向人多,平时就住着好几个亲戚。宽敞的两层楼洋房里,随时笑声喧哗,就这样,他还常常邀请朋友、曾经的部下去小坐或留宿。每次吃饭时,十余个人就围成一桌。人丁兴旺,是唐工最乐意看到的事情。
  可惜最后属于他的只有一个孙女。不怎么聪明,总是沉溺在谈情说爱中。偌大的家业,迟早在她手上败光,唐工偶尔和朋友们闪过忧虑,又无能为力。过去,他耿耿于怀,希望儿子多生养几个孩子,但是儿子都走在了他前面,血脉难继,他只能管好自己。过去,他管着厂里几百号人哪。“老了,都不中用了。”他虚弱地说,像喝了一肚子的风。
  屋子里的人,都一副面挂石头的苦样。商梅红不知道说什么好。安慰的话车轱辘来、车轱辘去就那几句。唐工八十九岁,身体还很硬朗,再活个七八年没有问题。但祝福的话,说多了,也就没人信了。重要的是,再说下去,就要生气了。可是商梅红是不能和唐工生气的,她干脆就坐着,那个死去的老太婆的亡灵好像沉沉地贴在她身后,贴在屋子里每个人的身后。他们互相憎恶,却又不便言说。
  三四天了,参加这个丧事把一辈子的伤心事都抽泵出来,商梅红觉得心好累。终于,这个乘着哀乐翅膀的福音电话到来,把多日的晦气一扫而光。她看看自己身后,空无一影,老太婆的亡灵回到灵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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