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语(小说)
发布时间:2018-06-27 来源: 短文摘抄 点击:
手机响起,看来电显示,是堂伯家的座机号码。堂伯生活在农村,与我所在城市相距百里。我们少有来往,除去过年打个拜年电话,平常几乎没有联系。会是什么事?我的大脑如高速列车一路狂奔,好事坏事像沿途景物在眼前唰唰闪过,待响铃狂叫七八声,我才摁下接听键。电话那头嘈杂混乱,一片狼藉,有大人急速的说话声,有孩子叫喊声,还有桌子板凳的拖拽挪动声。是乔迁,还是打扫卫生,让家变得整洁漂亮?我喂喂喊话,不见回应。我想是不是堂伯老眼昏花拨错了号,抑或是皮孩子有意为之逗我玩,我不敢确定,犹犹豫豫正准备挂断,那头说话了,是堂伯的大儿子一元。一元说:“晓翔老弟,我大要走了。”堂伯高产,一生养了4对儿女,儿子取名元,分别是一元二元三元四元;闺女取名角,分别是一角二角三角四角。堂伯要走,不可理解成喜新厌旧,而是糠箩进米箩,到条件优越的地方安享晚年,这与我的乔迁猜测不谋而合。我恭维道:“一元兄啊,常言说得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大伯走了好,去他想去的地方,这是他心向往之的事情,你该顺水推舟,成全即是孝顺!”一元叹息一声说:“晓翔,你理解错了,大不是走亲戚,也不是串门,而是见阎王!他去的是天国,天国,你懂吗?”一元的声音仿佛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只瓢,不时被身后的嘈杂声淹没。我从他沉沉浮浮的话语中听出大概,也明白他打电话的意图。一元是长子,他想我回去,与堂伯见上一面,送他一程。毕竟是近门,到我这才4代,还在五服内,于情于理都该回去。我让一元照顾好堂伯,我这就动身,很快就能到家。
正是夏季,日头白炽炽地挂在天空。走出空调房间,裸露的皮肤一阵刺痛,仿佛被谁兜头泼了一盆辣椒水。我快步进入地下车库,一頭钻进车内,打开空调,驾车直奔堂伯家。
去堂伯家的路(也是我昔日回家路)我是跑熟了的,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回想刚工作那会,每个月都要回去一两次,帮父母干些农活。那时交通不便,回去都是骑车,百里路当天来回,即便年轻也累得够呛。后来父母移居南方,我与那里渐渐疏远,几年也不去一次。
昔日的石子路早变成柏油路,还是双车道。往农村跑的车少,又是大热天,我把旧别克开出奔驰的速度,路旁的纸屑、枯叶在气流的带动下像蝴蝶一样飞舞,打着旋落到别处,才几十分钟,车已进入小孟庄。我放下车窗,便于与熟人打招呼。小孟庄的人讲礼仪,晚辈见长辈要问候,若骑在车上也要捏刹下车,否则将被视为没规矩,不懂礼貌。子不孝,父之过,闹不好这家大人也要吃挂落,被人拉出来议论一番。我的辈分不晚,但长时间不回来,见到人透过车窗招呼一声总不是坏事。村路上没人,我摇上车窗,继续享受空调带给我的舒爽快意。舒爽是短暂的,堂伯家就在眼前。
听到汽车引擎声,一元出门迎接。四目相对,我们用眼睛交流一下,一元转身在前,我紧随其后,直奔堂屋而去。刚进院子,一口棺材赫然在目——棺盖放在一边,棺口洞开,像敞开的大门热情地迎接堂伯,欢迎他早日入住。我的脚像被绳索绊住,每迈一步都很吃力。堂伯真的走了?是什么病让他舍弃儿女,把天国当作永久栖息地?一元见我逡巡不前,回头拉我一把,我跌跌撞撞地走进堂屋,抬眼看,我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堂伯没走,他穿着寿衣,头南脚北地睡在冷铺上,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屋顶。我扑下身子,叫了声:“大伯,晓翔看你来了……”堂伯没有应声,身体也一动不动。我拉一拉他的手,手温热,掌心有汗;侧耳细听,呼吸尚在,清晰可闻。我不解地看着一元,一元把嘴巴凑过来,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弥留之际,快上路了。”再看二元三元四元,他们全像旁观者,脸上并无失怙之痛,冷铺上躺着的仿佛不是他们的大,而是别人的父亲。我在人群中寻找四姐妹,发现只有四角悲悲戚戚,不时用手掌抹一抹眼睛,其他姐妹在院内说话,看“帮办”烹制食物,往圆桌上摆放杯碟碗筷。看得出,这家人正有条不紊地为堂伯的后事做准备,已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了……
堂伯的生命长度80载,而立之年应该大书特书、浓墨重彩地书写一下,如果疏漏掉他人生风光的这一页,他就与无数靠天吃饭、在土里刨食的老农一样,不足挂齿。人与人是有差别的,仿佛海滩上的沙子,迎着阳光打着凉棚看,总有几粒闪着金光,璀璨夺目。堂伯就是那闪着金光的一粒沙——而立那一年,命运之神偏袒堂伯,让他在学“毛选”活动中脱颖而出。那年的某一天,堂伯所在的大队举办学“毛选”竞赛,堂伯代表小孟庄参加比赛。说堂伯时来运转活该露脸也好,说是金子总会发光也对,具体说就是堂伯在这次竞赛中大显身手,如黄牛过河——头角显露,一举成名。竞赛之前,堂伯与绝大多数小孟庄人一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慵懒生活,不同的是在私塾馆里与书本打过一年交道。读过书与没读书是有区别的,前者不怯场,后者怕抛头露面。那天竞赛,轮到堂伯上场,他穿上罩褂,不慌不忙地纽好衣扣,还用手由上而下抹几把,让衣服平整起来。低头看,鞋面有土,抬脚猛跺几下,圆口鞋面上的土纷纷脱落。收拾停当,堂伯昂首挺胸,阔步走到场中。堂伯没有拿书,他面对众人鞠了一躬,然后把“老三篇”中的《愚公移山》一字不落地背诵一遍。巧事无时不在,那天的那个上午,堂伯所在的那个公社的党委书记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下农村检查工作,一路走一路看,沿途看到了诸多不如意。书记在心里骂了几句娘,想在下次的“三干会”上,狠狠地批评一些人,暗中还决定在下次整风中对某些老气横秋、跟不上时代脚步的干部不能心慈手软,当整则整,当剔则剔,让新鲜血液进入革命队伍。自行车继续前行,书记很想看到高兴事,把心中的不快驱赶走,这就来到了孟庄大队。书记见队部那里聚集好多人,像看戏,于是跳下车,支起车子,背着手走过去,原来是学毛选竞赛。书记到来时,正逢堂伯上场,堂伯的表现被书记看个正着。比赛结束,堂伯毫无争议地拿了第一,奖品是一本软面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堂伯上台领奖时,书记带头鼓掌。大队支书老孟听人群中有人拍手,抬眼一看是公社书记,高兴坏了,跑过来把书记请上台,要他给群众说几句。竞赛时堂伯不紧张,上台领奖也不紧张,书记讲话他紧张了,汗水从头发根往下流,流进脖子里,湿了前胸,潮了后背。听话听音,锣鼓听声,堂伯知道要有好事从天而降,这好事只会砸中他,不会落到别人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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