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杉:检读《谈艺录》所引“二西”之书(上)
发布时间:2020-06-19 来源: 短文摘抄 点击:
钱锺书《谈艺录》补订本(中华书局1984年9月第一版)引用许多东西洋哲学宗教典籍(《谈艺录》序:凡所考论,颇采“二西”之书,以供三隅之反),其中有很多是现在研究哲学史和宗教史的人都不看的。比如有一个较偏的德国哲学家法依兴格尔(Hans Vaihinger),我曾花很大功夫看他的《假如哲学》(Die Philosophie des Als-Ob;
C. K. Ogden英译The Philosophy of “As If”),后来偶然发现钱锺书早期学术小品文《说“回家”》(另有英文广本“The Return of the Native”)和《谈艺录》不仅引用《假如哲学》原本和英译,而且引得十分到位,这才体会到他的确是读熟吃透真懂,再提要钩玄说出来,让人不得不佩服。从这件事后,我就开始留意《谈艺录》引用过哪些(以及哪一版)“二西”之书,是节引还是全引,引得是否准确,是否恰当到位,以及为什么引一本不够还要再引第二本第三本这类问题,并作有札记若干则。现在挑拣一部分试着介绍出来,以供同好之研商。
在《谈艺录》里,钱锺书提到他年轻时的读书方法,就是“检阅所引书”。这种方法,应该也是我们读《谈艺录》的基本方法。不过,这种检核原书的工作难度很大,就连提出这种倡议的李洪岩也免不了犯错。比如《宋诗选注》评严羽的部分,曾经引用“德《梵文诗学史研究》”,李洪岩受到海外学者孟令玲评论文章《钱锺书的〈宋诗选注〉》误导,认为是“德文本《梵文诗学史研究》”。其实,“德”是人名,指的是《梵文诗学史研究》的作者、印度梵文学家德(S. K. De),并不是“德文本”。虽然有这些困难,还是希望研究哲学史和宗教史的朋友能以余力注意钱锺书作品所引“二西”之书这个问题,庶几可以集众人之力对钱锺书读过的书做出全面的评估。
检阅所引书
《谈艺录》第二十八条“妙悟与参禅”,还有第八十八条“白瑞蒙论诗与严沧浪诗话”,对宗教家的神秘体验和诗人的诗歌创作做了比较研究,发现不论凡圣东西,“致知造艺”的活动都要经历由“渐修”到“顿悟”,再到“悟后渐修”的过程。“顿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而是要经历一个博采旁收、穷探力索的“渐修”阶段,然后才能真正有所通达、有所悟入。“渐修”的资粮一旦积集圆满,碰到适当的时节因缘,悟境刹那之间就会呈现,仿佛“电光火石”一般。中国的诗人和禅宗和尚,西方的科学家、神秘主义哲学家和宗教家,都对这种境界十分了解,而且不约而同地都用了“电光火石”这样的譬喻,以形容悟境生起之速、停驻之短。在中文方面,钱锺书引用了孟郊的《劝学》诗,以及《五灯会元》里的三个公案。在西文方面,他引用了中世纪哲学家圣伯拿文图拉(St. Bonaventura)的“scintilla”(拉丁文“火花”),德国中世纪神秘宗师埃克哈特(Meister Eckhart)的“Fünkelein”(德文“火花”),德国科学家亥尔姆霍兹(Hermann von Helmholtz)的“油云闪电”(德文Geistesblitz,直译即“心光”,转义为“灵机一动”、“灵感”)。总之,只要是开悟,都是“恍”(心光)然大悟。亥尔姆霍兹“油云闪电”之喻,钱锺书是直接引自他的通俗作品集《讲演和谈话》第一册里的《七十岁生日宴致辞》。
在西方哲学和认知心理学中,一般认为“原创性思维”(creative thinking)的发生要经历四个阶段,就是“积粮”(preparation)、“伏卵”(incubation)、“开悟”(illumination)和“检证”或“修正”(verification or revision)(参见Catharine Patrick: What is Creative Thinking, New York: Philosophical Library, 1955)。亥尔姆霍兹的“油云闪电”,就是专门用来形容第三个阶段“开悟”的。德国数学家高斯(Carl Friedrich Gauss)1805年写信谈及他悟入解决某数学难题关键的心境时,也用了“电光一闪”这样的比喻(Bruno Baron v. Freytag gen. Loeringhoff: Philosophical Problems of Mathematics, tr. from the German by Amethe Countess von Zeppelin, New York: Philosophical Library, 1951, p.77)。高斯这个例子也很有名,研究创造心理的学者曾把它和亥尔姆霍兹的比喻列在一起(参看Larry Briskman:“Creative Product and Creative Process in Science and Art”, in Denis Dutton and Michael Krausz〈eds.〉, The Concept of Creativity in Science and Art, The Hague/Boston/London: 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 1981, pp.129-155),可惜钱锺书没有注意到高斯这封信。
在这两节诗话中,钱锺书的主要理据是英国社会心理学家倭拉士(Graham Wallas)的《思维术》(The Art of Thought, London: Jonathan Cape, 1926)。细读《思维术》,我发现倭拉士讲“开悟”时,引用的例证之一正是亥尔姆霍茨的《七十岁生日宴致辞》(pp.79-80, 93),只是他了解的《致辞》是间接根据意大利哲学家、心理学家利亚诺(Eugenio Rignano)《推理心理学》英译本(Psychology of Reasoning, authorized translation by Winifred Holl,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1923, pp. 267-268; The Art of Thought, p.80, note 1)。钱锺书在《说“回家”》(发表在《谈艺录》之前)中引用过利亚诺《推理心理学》英译本,所以他在刊行《谈艺录》之前,肯定已经看过《思维术》和《推理心理学》,而且很有可能是先读了比较有名、篇幅较短的《思维术》,然后“检阅所引书”,再找到利亚诺的《推理心理学》,最后根据利亚诺的书,把“油云闪电喻悟”最终“锁定”在亥尔姆霍兹的《致辞》上。要不是我们“固执地”检阅所引书,绝不可能知道在钱锺书写这两节诗话的背后,经历过一个从倭拉士《思维术》到利亚诺《推理心理学》,再到亥尔姆霍兹《七十岁生日宴致辞》的读书积累过程。
再检阅一次所引书
在“白瑞蒙论诗和严沧浪诗话”一节里,钱锺书还提到一条文史掌故:“基督教屏弃一切世间法,诗歌乃绮语妄语,在深恶痛绝之列。故中世纪僧侣每侪罗马大诗人于狗曲,偶欲检维吉尔或贺拉斯之篇章,必搔耳作犬态示意。”在这段话后面,有小字注出这个掌故的三个来源。第一个是英国犹太文史家迪斯雷利(Isaac Disraeli, 1766-1848)的《文稗类编》(Curiosities of Literature)第一卷第18页,第二个是英国教会史家梅特兰(Samuel Roffey Maitland, 1792-1866)的《黑暗时代》(The Dark Ages;《谈艺录》所引书名少写一个The)第403页,第三个是爱尔兰思想史家、政论家勒基(William Edward Hartpole Lecky,1838-1903)的《西洋道德史》(History of European Morals; 《谈艺录》把European误排成Europoan)第二卷第202页。
根据梅特兰的《黑暗时代》,这条掌故的背景如下:在西方中世纪,僧侣在隐修院中不能随便说话发声,这样一来,生活和交流就很不方便。于是,当时的人就发明了一个方便法门,以应对这种困难,那就是打手语。比如借书的时候,有一个手势专门表示“书”,然后再加上另一个手势表示哪一类书。各种宗教圣典,比如弥撒书、福音书、使徒书信经文选和诗篇歌集等,都有不同的手势代表,而专门代表想借古典作品(希腊拉丁作家)的手势则是学狗挠耳朵,以表示借书者对这类书籍的轻蔑。这就是“偶欲检维吉尔或贺拉斯之篇章,必搔耳作犬态示意”。
我们先倒着从勒基的书开始说,因为它最晚出,也比较有名,民国时还有陈德荣的汉译本。稍微翻阅《西洋道德史》(我看的是第三版,页码与《谈艺录》所引一致),我们就会发现他提到这个掌故时,请读者去参看梅特兰《黑暗时代》某卷某页,而这某卷某页正是钱锺书引的。如此看来,勒基是间接从梅特兰那里知道了这条掌故。所以,和讲“油云闪电喻悟”时碰到的情况(倭拉士《思维术》→利亚诺《推理心理学》→亥尔姆霍兹《七十岁生日宴致辞》)一样,钱锺书也许是先看了勒基的《西洋道德史》,发现了这条基督教史的逸闻,然后从《西洋道德史》的注释里发现梅特兰《黑暗时代》为勒基所引材料之所本。于是,钱锺书“索阅所引书”,看完了《黑暗时代》(我看的是第五版,页码和《谈艺录》所引相合),而且确定了403页脚注2里面这句话:“……but to distinguish a book written by a heathen, the monk was to scratch his ear like a dog.”不过,《黑暗时代》并没有引用迪斯雷利的《文稗类编》(我看的是The Chandos Classics本,页码和《谈艺录》所引吻合)。这两本书出版时间虽有先后,但好像都是独立找到这条材料的。
我打算在别处专门介绍一下迪斯雷利这本书,这里就不再细谈了。大家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好:迪斯雷利的《文稗类编》,是哲学家叔本华生前所看最后一本书。在《管锥编》第二卷(第445页,脚注6)上,钱锺书也曾引用《文稗类编》第1卷:“……犹法国传教士(Pere Bourgeois)叹汉语难学,"chou"一音即有‘书’(a book)、‘树’(a tree)、‘述’(to relate)、‘输’(the loss of a wager)等六义也(I. Disraeli, Curiosities of Literature, I, 268)。”查原书该页,关于“chou”(即现代汉语拼音shu)之一音,实际上列出了七义,而非六义,即“书”(a book)、“树”(a tree)、“暑”(great heats)、“述”(to relate)、“曙”(Aurora)、“熟”(to be accustomed)和“输”(the loss of a wager)。钱锺书引书有小误。
“节引”柏拉图书牍
上面两节讲了钱锺书写《谈艺录》时读“二西”之书的方法,也就是“检阅所引书”。本节略谈钱锺书在《谈艺录》里引用“二西”之书的方式,即他独特的“节引”。
西方提到“电光火光喻悟”的人,按上面所说,最早可以上溯到中世纪的圣伯拿文图拉。可能有人就会问,在古希腊哲学家的书里,是否有这个譬喻。还真有一个,钱锺书帮我们找到了,就在《柏拉图书牍》里。《谈艺录》“补遗”第十六条:“电光火光喻悟。近读柏拉图书牍第七函,有论熟思而后悟一节,乃知西籍中厥喻肇始于此。Thirteen Epistles of Plato, tr. L. A. Post, p.94: Acquaintance with truth must come suddenly, like a blaze kindled by a leaping spark.”他引的这本书,是珀斯特(Levi Arnold Post)译注的《柏拉图书牍》(Thirteen Epistles of Plato, Oxford : Clarendon Press, 1925 )。这本书一共有两处提到“电光火光喻悟”,第一次就是《谈艺录》引到的第94页,(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另一次则在第99页。第99页提到的这一次,钱锺书没有引。不过这并不重要,我想他是觉得只要找到这个譬喻的“肇始”处就可以了。
但是,最有意思的还是上一段所引柏拉图书牍的英文译文。这一段引文并非忠实引用原书,而是经过了钱锺书一番加工改造。这一点,不核对原书,是绝对不会发现的。珀斯特译文原文远较《谈艺录》所引为长:
“Acquaintance with〈it〉must come〈rather after a long period of attendance on instruction in the subject itself and of close companionship〉, when, suddenly, like a blaze kindled by a leaping spark,〈it is generated in the soul and at once becomes self-sustaining〉.”
引文中加尖括号并涂黑的部分,就是钱锺书作了变动或省略的地方。我们看原文里是没有“truth”的,只有一个“it”。长话短说,这个“it”指柏拉图一整套对哲学和教育的看法。在柏拉图眼里,这套看法当然是唯一真理,所以钱锺书把它替换为“truth”,也说得过去。他引用这封书信,本不在介绍柏拉图哲学体系,只是想借用这座大厦里的一块砖石(“电光火光喻悟”),达到印证自己观点的目的。所以,要是按照原文引用“it”,就会教读者感到不知所云,在理解上产生障碍,改为“truth”,是很好的变通方法。可是,钱锺书所用“熟思”一词,却不能概括被他删去的柏拉图原文里的“rather after a long period of attendance on instruction in the subject itself and of close companionship”。这句话译出来,大体上相当于“备餐讲筵”、“亲近师友”、“朝夕砥砺”的意思,是描写柏拉图学园里面一种集体和个人之间积极互动的修学过程,不是“熟思”二字描写的个人行为所能概括的。所以,我们要是照搬钱锺书的引文来讲柏拉图哲学,那就危险了。
柏拉图书牍“电光火光”一喻,英国神学家、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英格(William Ralph Inge)《普罗提诺哲学论》(The Philosophy of Plotinus, 2 Vols., London/ New York: Longmans, Green & Co.,1918)一书第一卷第8页上也曾谈到。《谈艺录》共引《普罗提诺哲学论》四次(我手里有一张原社科院外文所书库藏本Fox Adam著《英格传》的借书卡,卡上有钱锺书签字,他在1961年5月20日以及1964年10月29日借出或者还掉过这本书)。大概钱锺书是在读英格时注意到了这一点,才会于日后找出珀斯特翻译的柏拉图书牍来看,于是“乃知西籍中厥喻肇始于此”。
原载《东方早报》200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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