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宁:为了更美好的明天
发布时间:2020-06-14 来源: 短文摘抄 点击:
我不知道 三百元
够不够买……
我只知道 在中国
三百元 已足够
支付一个儿童
整年的书簿杂费 那么
……
三百元
能为中国 买到
更美好的明天
这是一首题为《三百元》的诗的摘抄,刊载于1992年9月5、6、日的《星岛日报》C版。那时,有名的希望工程刚启动,在《星岛日报》上能看到许多动员人们捐款的诗词杂文,这便是其中一首。我深深为香港人的爱心感动,可是,以我对中国现状的深刻了解,我又不能不担心:这些钱恐怕用不到该用的地方,而会进了“放大了的个人”○1的肚子,或者进了某些权势者的腰包。即使用到该用的地方,也达不到人们希望的目的,因为问题的关键并不是因为钱……我终于抑制不住,拣一些典型事例连缀成文。
1980年高原上乍暖还寒的春天,在平反冤假错案的高潮中,我正在语文组办公室里,埋头削平三座作文的大山,小郑老师在门外喊:
“刘老师,胡主任找你。有个人来找他的帽子,与你有关……”
“什么帽子?我?”可是,门外早已没了他的影子。我走到政治处门口,只见一个五十左右的男子站在办公桌旁,垂着眼,像在凝视桌面上的疤痕,又像穿透疤痕,看着什么极遥远的东西。胡主任看到站在门口愣神儿的我,说:
“刘老师,请进。”
那男子扭过头来,注视着我,欲言又止。似乎有两点亮光,划破他布满红丝的双目中饱含的哀怨,可很快就熄灭,仍然垂下眼,凝视着办公桌上的疤痕。
“还记得吗?你的学生。”胡主任指着他说。
我再次端详他。约1米70的个子,骨架宽阔,方方的双肩高耸,白发参差的脑袋,仿佛担心一伸出来就会挨打般地龟缩在双肩之间。胡须拉碴的脸庞,黑里透黄,形容憔悴。脑门儿上刀划似的,显出三道深沟。颧骨高耸,双眉紧锁,双目深陷。身套一件满是补丁的褪色军大衣,好些地方露着棉花,没有纽扣,用一根牛毛绳拦腰绑着。脖子上围着一快像旧毛巾又像旧袜子的东西。穿一条膝盖上打了两个大补丁的黑裤子。脚上一双棉鞋,棉花四绽,看不出是黑色、绿色还是蓝色。年龄乍看五十左右,细看却又不大像……不认得,不记得。我能够正儿八经教书,是近年的事,哪儿来这么个满头白发的学生!
“刘老师,请看!”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他猛然躬下身子,捋起裤腿,露出一块伤疤。
“噢!”我猛然想起,“你是……”
“辛家骐。”
1957年冬,我走出师大校门,进入这个中学校门,第一天就被告知:不能上讲台教语文课,因为“语文是一门阶级性很强的课,你会利用讲台放毒”。于是,我扫地,摇铃(上下课铃),排课表,刻钢版,印讲义,管理图书……无所不干,直到能上讲台之前,只有一次例外。那是三年困难时期,兼上初三语文课的副校长——石校长,因工作太忙,便把批改作文的任务交给我,说这是党对我的考验。当时,我非常疑惑,不怕我在作文本上放毒啊,“右派”帽子还牢牢戴在我头上呢!但我是没有权利说“不”的人,只能服从。我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生怕稍有纰漏,就会大祸临头。每次改完,都要按要求认认真真地把情况写出来,交给石校长,让他拿到班上去讲评。讲评时,他根据我写的材料,指出此次作文的优缺点,然后把优秀作文向全班宣读。在一次题为《寒假见闻》的作文中,他,辛家骐写得最好,中心突出,结构紧凑,文从字顺,还幽默生动,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内容是写他们脑山地区的干部,强令家家户户把所有的铁器铜器砸烂,拿去炼铁炼铜的情景。他在作文中表明,这种做法是违背毛泽东思想的。毫不含糊地说:“大炼钢铁并不是要我们把现成的器具拿去回炉。”当时我真傻,真的!我真的一点儿也没有接受教训!认为他写的都是客观事实,而且毛主席的确没有叫人们这样做,再说,他还是个孩子,他这《皇帝的新装》中的孩子般的童心,不是应当表扬,应当保护吗?于是,我把他这篇作文推荐了出来。谁知,他却因此开始了他的厄运!还没有离开学校时,他就挨了批,挨了义愤填膺的同学的打……当我满含愧疚向他道歉时,他就露出腿上的伤痕让我看。我这才知道,他家原是北京人,父亲被划为“右派”后,全家下放到此地,生计窘迫,政治上还受尽歧视。但父母想方设法,让他到学校读书……那时,他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校篮球队队员,还是个班长,整天乐呵呵的,把每天怀揣两个铁块般的豆面馍一块咸罗卜,往返十几里山路的生活,比喻为跑马拉松和吃强身丸。和所有这个年龄的孩子一样,做着绚丽多彩的梦……
“刘老师,”胡主任打断了我的思路,“当时他那篇作文是怎么回事?”
当我把事情经过说完,他又问:
“后来呢?”
“后来?后来开了我的批斗会,说我反对‘三面红旗’,把对我的考查时间继续后延……”
“对他呢?”
“我怎么知道?那时,凡是‘人民’开的会,地富反坏右都不能参加。”
冷场。
“不过,”还得我来打破沉默,“若干年之后,我偶然听说,他被开除学籍,遣返回乡,监督改造。”
“什么原因?”
“还用问!不就是那篇从内容到形式都很好的作文!”
“我的意思是……意思是……怎么给他定的罪?定了什么罪?谁定的罪……”
“莫非我定的罪!去问石校长啊。”
“他不是死了吗?”我想起,他在那场保卫《青海日报》社的战斗中光荣牺牲了○2。
“去查政治处的档案啊”。我没好气地说。
“政治处只管老师,不管学生。况且,查过,没有。”
“那么,去查管学生政治思想教育的教导处的档案啊。”
“查了。没有。经过文化大革命,教导处的档案几乎是零。”
“去查班主任手记啊。”我在信口胡说。在过去,在国外,凡做班主任的人,都很重视写班主任手记,好的班主任手记,可以成为教育诗篇,流传于世。但在中国,1949以来,尤其是57年以后,没听过有人写班主任手记。辛家骐啊,是你正好踩在地雷上了……尽人皆知的事实,还要装模作样地来向我调查,真够实事求是的!但是,生杀予夺大权操在他们手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我只好信口胡说。
“那时,有班主任手记吗?”
“那么,往上,去教育局查。”
“查了。没有。”
“再往上,到省教育厅;
再往上,到教育部;
再往上,到国务院普教司;
再往上,到党中央……再往上,往上,往上……”我越说声音越大,最后嘎然而止。怪不得小郑说有人来找帽子,辛家骐是要求平反啊!然而,何反之平?他,一个初中生,当时遭到如此对待,既未见诸红头文件○3,也未诉诸法律,常常只是“上头”这么一句含糊其辞的话,下面便闻风而动,完全是出于主管者的一腔坚决彻底贯彻落实“上头”精神的“热血”!这主管者当然因此官运亨通,飞黄腾达。可怜的是他,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一个本可以大有作为的人……啊,铸成这大错的,也有我,尽管是事与愿违的。
“辛家骐,别怕!时代终于不同了,你就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吧……那时,到底给你定了什么罪……谁给你定的罪……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我关切地说。他望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只是摇头。
“啊!我……我对不起你。都是因为我,你遭了这些年的罪,我向你表示深深的歉意。可我知道……”我眼泪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美好的年华,无法挽回;
受伤的心灵,无法修补。我,我对不起你……”
当“文革”结束,许多耸人听闻的人和事被揭发出来之后,我曾经庆幸,我被剥夺了一切政治权利,否则,恐怕我也会做那样的事,成为历史的罪人。因为人生活在群体之中,受着社会的万有引力的牵引,其所作所为常常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现在,这件事告诉我,除了张志新、遇罗克那样极个别敢于冒死直言者,任何人也不能超越这种万有引力。在鲁迅的《狂人日记》中,狂人说:“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过去,读到这里,我总是不甚了了。现在,我懂了。
在我结束了原定一年实为五年的考查,摘掉了头上的帽子之后,党宽宏大量,不咎既往,让我登上语文教学的讲台了。但我无时无刻不小心翼翼,提心吊胆,担心着那仍然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
鲁迅的《祝福》,历来是一篇重要的语文教材。1918年,鲁迅在他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中,用“吃人”两字概括了封建社会所谓“仁义道德”的本质;
六年之后,他在《祝福》中,塑造了一个有血有肉的祥林嫂,具体地揭露了“仁义道德”吃人不见血的手段。这是一篇“政治性,阶级性”都很强的小说,弄不好就会触犯天条,招来杀身之祸。而且,到我要讲《祝福》时,种种迹象已表明,那“更大的主力战”(请看我的另一篇文章《抢救历史 刻不容缓——救救孩子……》)已越来越近了。害怕讲错的心态,使我不想讲,可我又无法把不讲的理由向领导和学生讲清楚。考虑再三,我决定一反常规,来个讨论式教学,由学生各抒己见,最后我简单归纳一下完事。我的归纳发言,则完全由革命导师的话、领袖的话、鲁迅的话加上学生的话组成。我想,这总该万无一失了吧。
讨论按我的设计的程序进行,非常成功。学生的理解,相当深刻。我在听学生讨论时,常常兴奋得不能自已。下面是我最后归纳总结的一部分:
“……鲁迅先生把几千年的中国历史,归纳为两句简单明了的话,一句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一句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同学们说得很对,做稳奴隶,这便是祥林嫂的理想、追求和生活目的,尽管她自己并不意识到这点。然而,在旧中国,她的理想实现了吗……是什么把她置于死地的呢?是封建专制制度、封建礼教,是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这肉眼看不见的精神枷锁……物质的贫困,精神的愚昧,以及安于贫困和愚昧,并且以自己的全部身心去维护这种贫困和愚昧的心态,乃是悲剧的根源。请看,贫困,造成祥林嫂们的愚昧;
愚昧,又加深了贫困;
贫困,又加深了愚昧;
愚昧又……”我边说,边在黑板上写着字,画着圆,“如此循环不止,螺旋形地前进,圆周在逐渐缩小,最后,必然像行星运行那样,以在中心相碰撞而告终。这中心是什么……”我拿着粉笔的手停在圆周中央,环视着全班学生,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的祖国,我们中华民族。”啊!我从这坚定的答语中,从那几十双泪花闪烁的眼睛中,看到了我们祖国美好的明天,我们民族灿烂的未来。我激动了,兴奋了:
“同学们,‘雄鸡一唱天下白’,中国解放了!在座的你们——咱们新中国的同龄人,生活在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只要脚踏实地,勤奋刻苦,努力奋斗,都会成为现实,因为,社会主义制度为你们开辟了一条到达理想境界的康庄大道。这是你们这代人的幸福……可咱们千万不要忘记,这幸福是革命前辈经过艰苦奋斗,流汗流血换来的;
咱们千万不要忘记,当旧制度在腐朽发烂的时候,它所散发出来的臭气还在毒害着人们。彻底砸碎这恶性循环的链条,创造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的时代,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那么,怎样才能把它砸碎呢……”
许多学生跃跃欲言……
“说得很对,潘亚男同学说得尤其深刻,必须从这里入手,”我指着“愚昧”二字,“也就是说,要从改变精神的愚昧入手。那么,怎么才能改变精神的愚昧呢……同学们说得很对:教育。封建统治阶级历来对人民实行愚民政策,‘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长期以来,中国人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今天,新中国把受教育的权利交给人民,既号召成人到扫盲班去补课,也号召少年儿童入学。你们能坐在这里专心致志地学习,好幸福啊!但是,由于学校和师资不足,还有不少人没有你们的福气。更可怕的是,不少人仍然被传统观念所奴役,没有认识到受教育的必要,不少人追求的仍然是做稳奴隶。可是,和祥林嫂一样,连……”我咳了一下,把要出口的的话“连这也没有让她实现”咽了下去。不能激动,冷静,冷静。我放慢了速度:
“大家都看见了,前几天,写在镇公所对面的大标语‘送子女上学光荣’,被打上了叉儿;
昨天,你班的马兰花,被父亲以弟妹无人照看为理由,退学回家;
还有……”这时,一个个祥林嫂般的人,在我脑海浮现。啊,冷静!我立刻结束了我的总结:“请大家按鲁迅的要求,直面人生,长此以往,祥林嫂的悲剧会不会重演?”泪水还是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和学生的眼泪融汇在一起……
后来,在题为《难忘的一课》的作文中,不少学生写了这一课。有的同学,如,潘亚男还写到她的理想是,上师范大学,做一个“润物细无声”的灵魂工程师。
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里,贴出的第一张大字报《毒汁四溢的一课》,就是针对这堂课的。一顶顶帽子向我砸来:“向党向社会主义疯狂反扑的一课”,“恶毒煽动的一课”,连那讨论式的教学方法,也成了“玩弄资产阶级的新花样,(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来达到哗众取宠的罪恶目的”。还说:“右派的阶级本性是无法改变的,帽子刚摘了几天,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知道吗?帽子从你头上摘下了,还在你脖子后头挂着呢,随时可以再给你戴上……”尽管我认为我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出格”的,然而,我认了,因为还有那些没有说出的“一闪念”。何况,帽子既然是摘不掉的,再加上几顶,也只是量的不同,没有质的区别。来吧,旧的新的高的矮的大的小的黑的白的灰的绿的,一起来吧……令我不能原谅自己的,只有一件事,便是潘亚男也被打成“狗崽子”、“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孝子贤孙”,赶出校门。大学自然没有上成,教师更没有当成,连个正儿八经的工作也找不到。
原谅我吧,潘亚男,我害了你,尽管也是无意的。
我的“右派”问题“改正”之后,在我总算可以正儿八经走上讲台之后,我接受以前的教训,每堂课都严格按照《语文教学参考资料》宣讲,把思想感情的闸门紧锁,也不再考虑什么“新花样”了。开始这样做时,我拙嘴笨舌,结结巴巴,颠三倒四,甚至自相矛盾,漏洞百出,心里发慌,脸上发烧,声音仿佛是从留声机里放出来的。可很快我就得心应手,脸不改色心不跳了:《祝福》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社会的吃人本质,可幸的是,现在我们已经把这种罪恶制度打入十八层地狱,再踏上千万只脚,使它永不得翻身……《皇帝的新装》幽默而辛辣地讽刺了剥削阶级的虚荣、愚蠢、无耻献媚和自欺欺人,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已经和这些恶劣品质彻底决裂,人人都能像那孩子一样,敢讲真话,不讲假话……然而,此时,辛家骐和潘亚男正在为他们的真话蒙受不白之冤……啊,我,一个教师,人类灵魂工程师,还不如安徒生笔下的孩子!
回来吧,童心!水晶般的童心!
回来吧,孩子!天真无邪的孩子!
以上便是当年完稿的文章,可我转念又想,中国太穷,有钱总比无钱好,中国人历来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再说,我也找不到发表它的地方。于是就把它搁到抽屉里去了。
这一搁就几乎十年,其间也曾往报纸杂志发送过几次,可每次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2002年2月28日,《世界日报》有一则标题为“希望工程逾亿资金 传被挪用”的消息,说:“被大陆当局当作慈善公益事业样板的‘希望工程’,最近被人检举存在严重挪用资金行为,挪用资金超过一亿元人民币……”还说,“如果以每个希望工程援助的小学生一年收到三百元人民币帮助计,这笔钱可以让五十万贫困学生读一年书。”接连几天,都有这方面的消息报道,而且还说,“中共中央宣传部20日对各地新闻主管机构发出紧急通知,禁止各媒体炒作报道希望工程弊案,正在印刷、计划21日出版的最新一期广州《南方周末》,由于刊登有揭露希望工程弊案的报道,也于20日晚被喝令停机换稿,已印刷好的三十多万份被查封。”我不禁又想起此文,从抽屉里翻了出来,稍作修改后,寄了出去。可是,仍然是石沉大海,杳无回音,与丢到抽屉里没有什么不同。
前些日子,看着四川汶川大地震的报道,看到那些坍塌的校舍和被压在废墟下的花朵般的孩子,我又从抽屉里翻出此文。可是,听到许许多多网民对“爱”的呼唤,我不能不认为,历史已经翻开新的一页,不要把中国人(尽管他们只是一小撮,但能量很大)看得太坏了。于是,又把文章压到抽屉里。
这两天,看到有关“三鹿牌”毒奶粉的报道,惊异地发现,竟然像几年前SARS的爆发一样,好几个月之后老百姓才开始知道事情真相,而且最早揭发的,并非国人,而是一个新西兰的公司!然而,中国现在已经有了上万亿美金的外汇储备了啊!孩子啊,究竟你们做错了什么,要遭到这样的惩罚?……我又从抽屉里把这篇文章找了出来……
救救孩子!
1993年元月初搞
2002年6月修改
2008年9月定稿
注释:
(1)指“单位”或“集团”。
(2)1967年2月23日,赵永夫指挥青海军区十三个连,夺占青海日报社,镇压“八一八红卫兵战斗队”,群众死169人,伤178人,逮捕一万多人,军人死4人。伤26人。(见赵无眠《文革大年表》,1996年,香港明镜出版社。)
(3)指中共中央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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