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壁生:权力与样板戏的二重唱
发布时间:2020-06-07 来源: 短文摘抄 点击:
新学期开始,教育部以“传承民族优秀文化”的名义发文规定,15首京剧曲目讲进入北京、浙江、广东、等十个省的中小学课堂,这15首京剧唱段中,《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都有一颗红亮的心》等文革“样板戏”唱段占了9首。政策发布,舆论大哗。
人们普遍质疑的是,“样板戏”唱段的艺术性能否作为京剧的代表,“样板戏”唱段的政治性是否适合进入中小学教育。在笔者看来,中学音乐课堂上增加传统戏曲的内容,对培养中学生的艺术鉴赏力,对推动传统文化艺术的继承,都是非常必要的。但是,用行政命令的方式,强行以一个地方的剧种作为传统戏曲的标准,推行到全国,这才是问题的根本所在。而这个问题的背后,是人们对“传统”的单一化、一元化、简单化的理解。
多元的传统
近几年来,从“读经热”开始,中国兴起了一场“国学热”。少儿读经、祭孔、私塾、《论语》热,相继而来。“传统”成为一个符号,在中国的思想角力场中备受争议,在权力之手的操控下则连接变异。当不断升级的祭孔仪式与开发旅游资源结合,祭孔便成为地方政府增加财政收入的工具。当“传统文化”与民族主义联姻,文化便成为政治的垫脚石。当传统文化被抽象为几个活跃的学者的形象,它在公众心目中便简单化为偏安于历史一隅的公羊学,乃至几句“儒教”、“国教”的口号。
这种对传统文化的工具性利用与简单化理解,与中国近六十年来在进化史观的主导下,把传统文化视为“封建”、“落后”的代名词,无所顾忌地与历史决裂密切相关。人们用语言符号去假象了一个非道德的传统,把各种民俗礼仪、拜神祭祖都纳入其中,将其视为迷信、愚昧的象征。但是,传统是一个流动的、不断变化发展的过程,而非一个固定不变的实体。真正的“传统”,既包括体现在古代经典中的“大传统”,即精英文化,同时更包括了“小传统”的民间文化,“小传统”蕴涵于乡土社会的婚丧礼俗、家规民约、拜佛游神、民乐俚语之中,体现于名城古迹的一砖一瓦、祠堂神庙的牌匾神龛之中。于“大传统”而言,不要说中国文化中还有释、道杂家之学,就算是其主干儒家文化,在历史上也不是一个固定不变的实体,而是一个不断流动变化的发展过程,宋学与汉学相继,今文与古文并峙,呈现出极大的丰富性与多样化的发展空间。而“小传统”在其艺术表现形式上,具有非常明显的多元化的特点。不同的血缘、地缘共同体,具有不尽相同的生活方式,具体表现为差异极大的各种民俗。以民居而言,京地多四合院,江南碧水环绕,傍水设庄,即为水乡,客家人长居山隙,依山造房,遂作围屋,潮汕人居平原,重家族,故居“四点金”。以戏曲而言,燕地之京剧,吴地之昆剧,越地之越剧,岭南之粤剧,潮人之潮剧,四川的川剧,都以其特有的地方方言,特有的唱腔唱调,有效地表达着当地人的丰富的情感,传播着共同的伦理价值观。以婚丧礼俗言,各地的婚丧礼俗各不相同,但是这些地方性的风俗,都表达了当地人对生死、婚姻的看法,而有效地安顿了人们的灵魂。以饮食言,平原、山区、沿海、内地地气不同,各个地域用天之道,分地之利,共同构成了令人惊叹的饮食文化。可以说,传统文化,尤其是“小传统”的民间文化,因其多元性,而丰富多彩,富有活力。这些各不相同的生活方式,共同构成了一个众彩纷呈、丰富而多元的传统。
传统艺术在今天的功能
六十年来,传统艺术与美的式微乃至消失,是整体性的。在所谓的“前三十年”,文学与艺术被贴上阶级的标签,投入政治的铁笼。无论小说、音乐,还是美术、戏剧,若非“革命”的,便是“反动”的。于是传统艺术一概被戴上反动的帽子加以摒弃,而全部的艺术,都成为歌颂领袖、宣扬“革命”、传播斗争、煽动仇恨的材料。“前三十年”留下来的,是一大批宣传斗争的小说、领袖的画像、样板戏、忠字舞。在戏剧领域,几乎每一个地方的地方戏,都以革命的名义进行剧本、唱腔诸方面的改革,改革的后果,是背离艺术本身的美感,而成为政治宣传的材料。而在“后三十年”中,传统艺术刚刚获得一点自由的空间,便马上被卷入市场的漩涡之中。其中,戏曲的命运是最悲惨的。不同的方言地区的地方戏,都跟传统的生活方式密切结合在一起。当传统的生活方式逐渐远去,各种地方戏也日渐失去自己的观众。年轻的人们宁可听快餐一样的流行音乐,也不会花功夫品味自己家乡的乐曲,因为他们过于忙碌。文人们宁可听西方的琴曲、歌剧,也不会品尝故土俚语唱出来的戏剧,因为家园已经远去。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历史传衍至今,产生了两百多个戏曲剧种,而这两百多个剧种经过了六十年政治与市场的双重戳害,还剩下多少?
曾经让村夫民妇、引车卖浆者喜闻乐见的戏曲,经过了社会转型,几乎已经褪去了民俗的味道,而变成并非人人都能欣赏的雅乐。其命运,和明清小说变成今天的经典颇有相类之处。在这样的时候把戏曲搬进课堂,让学生们对这一古老的艺术有基本的了解,是非常必要的。但是,传统戏曲因多元而丰富,决没有一种地方戏曲能够代表整个华夏戏曲。以国家的名义推广某一种地方戏曲,不管这种地方戏曲如何有代表性、艺术性,都是对整个传统戏剧多元化局面的无知和蔑视。如果现在的教育体制,真的要传承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中的戏曲,那么,最重要的,便是尊重传统的多元性,传承多元化的戏曲。这是因为,从根本上来说,我们今天仍然把戏曲当作优秀的传统艺术来继承,原因在于戏曲仍然能够陶冶我们的情操,塑造我们的精神,构建我们的心灵家园。而不同的方言区生活的人们,是依靠自己自小熟习的母语,去塑造自己语言的家园,从而安顿自己的心灵的。
《礼记》的“乐记”篇这样描述乐章的起源:“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动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也就是说,凡是音乐,都发自人心。人心之动,是因为受外在的事、物的刺激。人心受到刺激之后,便会发出哀乐之声。哀乐之声按照一定的节奏发出,便成了音乐。在这一过程中,人心所发出的“声”(声音),所形成的“音”(歌曲),必非任何外在的语言,而是自己从婴孩时代开始熟习的母语的发音形式。语言,是一个人心灵深处真正的精神家园最基本的构成材料。它之所以能够营造精神家园,原因不是理性的,而是感性的——仅仅因为一个人从牙牙学语开始,从说出第一个词汇开始,便是通过这种发音方式去表述自己的心理、欲望、情感。而音乐、戏曲,是语言的艺术化的高级形式,它之所以能够唤起人们心中的温情,能够让人找到家园般的归属感,能够让人平静,使人激动,让人欢笑,催人泪下,就是因为它永远寄托着一个人内在最深沉的、潜在的感情世界。同样的音乐、戏曲,如果用自己所不熟悉的语言、腔调发出来,便彻底变成另一种东西,完全失去了美感,更加不要说能够唤起人心灵深处的情感。
尊重传统艺术的多元性
在教育部的规定中,以“传承民族优秀文化”的名义要求全国多个省区的中小学生都必须学习京剧,这种做法,企图用一种地方戏作为全国多元化戏曲局面的标准,推广到各级教育之中,体现出来的,是权力对文化、艺术的僭越。
一贯以来,对多元化的传统艺术最大的威胁,既来自现代性本身,也来自以权力为核心的行政体制,及其惯于运用的国家整合的手段。当行政力量强加于文化之上,对传统最大的破坏,在于从文化上把丰富而多元的传统逐渐纳入一个标准化的模式之中。在今天,当我们走进中国的各个城市,尤其是大城市,当地的风俗固已荡然无存,而在建筑风格、饮食、生活方式诸方面,均已彻底趋同化。最直观的是城市建筑。在北京,城墙早就消失在有意的炮火之中,仅存的民居四合院,也正在走向消亡的步伐里。在江南,文人墨客笔下的水乡小镇,早已消失殆尽,惟存的几个水乡,成为任人凭吊的活博物馆。至于岭南,大院、骑楼、围屋等地方风格的建筑,也在不断遭受拆毁之中。这种对传统的破坏,既是现代性的结果,同时也常常有行政权力操控的因素。许多地方的拜神、游神等民俗,被戴上“封建迷信”的帽子。而“说普通话,做文明人”这一类口号的流行,则把语言道德化,加重了各地方言的创伤。
无论是把是否说普通话等同于是否文明,还是把京剧视为传统戏曲的代表,背后都是一种民族主义思想指导下进行国家整合的渴望,而无视传统的多元性。这个时代是一个方生方死的大时代,一个激烈变动的时代。许多东西正在消亡,许多东西正在生长。在文化重建、文化创造的过程中,有许多值得参照的资源。其中,传统的维度,毫无疑问的,是我们反省我们的时代的一个思想维度。而在这个时代,如果说传统文化——包括大传统的精英文化和小传统的民间文化——仍然还有活力,那么首先在于它能够唤起我们心中内在的情感和内在的道德冲动,在于它能够唤醒我们对精神家园的回忆,在于它依然能够提供建构新的精神家园的资源。因此,每一个在特定的语言、礼俗共同体中生长起来的人,每一个怀念童年、眷恋曾经的歌谣的人,都可以凭借自己的文化记忆,去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
正因如此,国家权力在对待文化、教育问题上,真正的重视传统,便是正视传统多元性的事实,弘扬多元化的传统格局,而基本的做法,即提供一个容纳多元化传统的环境,一个自由、宽松的环境,使传统中不同的表现形式,都能够展示自己的独特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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