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学良:我在金三角偷越国境的日子
发布时间:2020-06-05 来源: 短文摘抄 点击:
现在很多学者做的所谓研究,要么是在图书馆里待着,要么是带着一帮研究生,拿个手提电脑跑来跑去,和当地的政府官员做访谈。对于这种形式的研究,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前世界银行的首席经济学家斯蒂格里茨(Joseph Stiglitz)曾经有过一个苛刻的评论,他说西方的研究者跑到中国、印度等第三世界做政治经济研究,就是住在五星级酒店里,让当地政府官员拿来一大堆政府报告、统计数据,听他们夸夸其谈一通,然后就拍拍屁股回华盛顿去了。斯蒂格里茨的意思是,做发展中国家研究的人,太依赖政府工作报告,而不愿自己去花费力气做实地调查。
这个批评,我觉得太有道理了!从2001年开始,我和泰国经济学家汪华林博士,这位全世界研究东南亚社会经济最优秀的学者一起做研究,可就完全不一样了。可以说,我们是用自己开车的四个轮子、走路的两条腿,把大湄公河流域的六个国家,东南亚五国——泰国、越南、柬埔寨、老挝和缅甸,加上中国西南部,全都跑遍了。大湄公河在中国境内叫澜沧江。这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其中牵涉到的麻烦是无与伦比的。因为这些国家无论从地理环境,还是经济状况、政治环境、法律系统,都是千差万别,经常会遇到想像不到的困难。我们因为有了汪老爷子这个带队人,都能在“before too late”把事情基本解决。before too late就是太晚之前,在彻底绝望之前找到办法把事情解决了。
我们做东南亚研究,为什么要跑那么多偏僻的地方呢?我们这个研究团队,主要研究大湄公河流域的六个国家,怎样才能形成经济上的互动联合,这就需要考察各个国家的道路、港口、桥梁等,了解存在的问题,有哪些政治、法律、技术上的问题需要解决。
我们在汪老爷子的带领下,把通常研究者不会去的地方、想去而去不了的地方,全都跑遍了。我们完全无法预料,在行程中会遇到什么突发情况。
2002年的时候,我们一行六七人,开了面包车从泰国西南部向北,朝缅甸方向行进。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想考察修建国际公路的可能性。在路上走了两三天,到达泰缅边境时,突然被军队拦住不让走了。当时我们很着急,因为已是4月初,快到泰国的雨季了,雨点大到可以把汽车的挡风玻璃打出裂缝。汪老爷子就去交涉,才知道前面正在打仗。缅甸的联邦军队围剿贩毒集团,他们就逃入泰国境内,而缅甸在历史上多次入侵过泰国,两国素有旧怨,泰国就对逃入境内的贩毒集团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但缅甸军队一旦进入泰国境内抓捕贩毒集团,泰国军队就要反击。当时,双方出动了数千军队,已经打了好几天仗了。我当时很震惊,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其他地方,西方主流媒体早就报道了,汪老爷子说,这在金三角早就是家常便饭了。我们只能在那里等到战斗结束才过去。再往北走,在泰国境内一座山上,竟然生活的都是云南人。他们都是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一支部队的后裔,已经是第三代华人了,从来没有去过云南,旦仍然认同自己是云南人。他们只会说一点汉话,而且是云南口音的汉话。
汪老爷子带我去的地方,都是书本上学不到的,每天都会有惊讶。这也正是我对东南亚研究这么上瘾的原因。
我们的考察,经常每天要穿越好几个国家的边境。对于东南亚国家的国民来说,这是很容易的事情,因为东盟之间有协议,只要停留时间不超过一个月,入境可以免签证。但我拿的是中国护照,就比较麻烦了。有一次我们想从泰国到缅甸一个非常重要的边境城市去,汪老爷子说你拿的是中国护照,要从泰国进入缅甸,缅甸一方要把你的材料送到省会才能办理,最短也得一两天才能办下签证。但我们只有半天的时间。汪老爷子非常有想像力,他说司机长得和我差不多,让我拿着司机的泰国身份证,穿上泰国民族服装,和他的女助手假扮夫妻,去缅甸那边探亲。汪老爷子说你不会泰国方言,千万别说话,否则一露馅被扣起来,就是偷越国境罪。于是我拿着司机的身份证,去买了些糕点、衣服、手电筒等日用品,两个人手挽手假扮夫妻去了缅甸。在那里实地考察了当地的边境贸易,下午两点钟去,赶在晚上八点前回来。我在汪老爷子的帮助下,多次偷越国境。
汪老爷子带着我们做研究,可以说东南亚没有哪个重要的地方我们没去过。有些地方,是要冒着生命危险去的。而且明知有生命危险,也还是得去。
1998年,柬埔寨内战刚刚结束,在边境地区还有小规模的战斗,我们从泰国南部最重要的港口到柬埔寨西南的古国岛去,考察如何开通两者间的航道。古国岛一带,柬埔寨内战双方埋下了几十万颗地雷,非常危险,属于军事禁区,反而因此成了生态保护得最好的地区。泰方和柬方的边防军事先沟通好,派了军队护送我们。汪老爷子就有办法,让泰国军队帮我办了一个泰国临时身份证,我成了泰国学者。一路上真是风景如画,几百公里范围看不到一个人,湖水清澈到像蓝宝石一样。
我们还有一次更惊险的考察。那次我们从西双版纳的首府景洪出发,沿澜沧江顺流而下,考察澜沧江-湄公河成为国际性商用通道的可行性。通过云南省的安排,找到一艘载重三四百吨的货船。严格来说,货船是不能载客的,我们通过疏通说服船老大,载上我们五个人,沿江而下,从云南进入老挝、泰国,再从泰国开车进入柬埔寨、越南。澜沧江一段航道非常狭窄,而且河里全是石头,我们就是要趁着旱季水浅的时候坐船南下,就是为了考察这条航道有没有作为商用通道的可行性。那里没有手机信号,也找不到人,如果船撞上石头沉没,没有人来救我们的。
我们出了中国境内,到达老挝、泰国、缅甸三国交界处的水域。这里惟一的交通工具,就是走私船。汪老爷子就有本事,安排我们从中国这艘合法的货船上下来,连同我们携带的资料,转移到跨国走私船队上去。这种船发动起来,整个船体都翘起来,脱离了水面,只有屁股那里沾到水,速度实在太快了。只有这么快,才能逃过沿岸缉私艇的追捕。这些走私船非常小,一艘只能坐三四个人,他们带上资料先走,我最后一个走。前面的四艘船都已经不见了,我一个人在最后一艘船上,到了半路,船突然停下来了。那里没有手机,语言又不通,我当时都差点吓昏掉了。如果船老大一竿子把我打到水里去,没有任何人会来救我,我的这条命就没了。最后,弄了半天我从明白,原来是这条船上的汽油不够了,他要等待停在国际水域的走私油船来加油。他不靠岸加油,因为沿岸的油价贵,而国际水域不归任何国家,成为走私的天堂。
当时不但我紧张,他们比我早半个小时到达泰国港口清盛,一直等不到我,也都急昏掉了,打算再等不到我就向泰国海岸巡逻队报告了。他们倒不认为船老大会暗害我,而是担心船会翻掉。因为走私船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很容易翻船,河里还有鳄鱼出没。船一靠岸,我当时的感觉就是,我的这条命捡回来了。
从2001年开始,一直到汪老爷子今年去世,我们每年都要进行多次这样的考察,在陆地、海洋、河流、森林,做一切有利于中国和东南亚经贸发展的考察。我现在完全无法想像,除了汪老爷子,还有谁能帮助我们做这样的研究。所以我才会说,汪老爷子对于中国和东南亚经贸交往的作用,是无可替代的。
(丁学良口述,周筱赟、鄂华吟整理,未经本人审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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