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月之:张园与晚清上海社会

发布时间:2020-06-03 来源: 短文摘抄 点击:

  

  在晚清上海,张园是市民各界最大的公共活动场所。张园赏花,张园看戏,张园评妓,张园照相,张园宴客,吃茶,纳凉,集会,展览,购物……。张园之名,日日见诸报刊;
张园之事,人人喜闻乐见。张园,成了上海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什么服饰最流行?到张园去看;
哪位妓女最走红?到张园去看;
有什么时髦展览、新奇焰火、惊险运动、时事演说,到张园去看、去听、去参与!张园,最能体现上海时尚的地方,最能反映上海人气质、听到上海人声音的地方。

  上海本无不分民族、不分阶级、不分性别、不分区域的公共活动场所,有之,自张园始。张园,这一奇特的场所是怎么形成的?

  

  一

  

  张园地处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之南,同孚路(石门一路)之西,旧址在今泰兴路南端。此处原为农田,属上海县二十七保九图,土名大浜头。自1872年至1878年,英商和记洋行经理格龙先后向农户曹增荣、徐上卿、顾上达、裘兆忠、陈掌南、顾聚源租得土地20.25亩,辟为花园住宅。格龙本以经营园囿为业,故布置颇具邱壑,有洋房一所,池沼一汪,种植荷花。四围沙路曲折,树木葱茏,旷场一片,细草平软。1879年,此地转租给英商丰泰洋行,丰泰洋行于同年及翌年先后添租华人徐炳春、顾顺坤土地两块,于1881年复将此地转给和记洋行。1882年8月16日,寓沪富商张叔和自和记洋行购得此地,计面积21.82亩,价银一万数千两,命名\"张氏味莼园\",简称张园。

  张叔和(1850-1919),名鸿禄,字叔和,无锡东门含锡桥人。来沪时间不详,大概是1870年代。他与李鸿章关系甚好,才干颇受李赏识。1880年,以广东候选道的身份,到轮船招商局帮办事务。1881年春,经唐廷枢、徐润禀请,被正式委为帮办。从1882年至1885年,他是招商局四个主要负责人之一,另三人为唐廷枢、徐润与郑观应。他起先经营海运、漕米,后专管漕米事务。1885年6月,丁艰离局回沪[1]。1885年9月,因招商局亏款问题,与徐润同被革职。1887年1月20日,因经营大陆与台湾间的商务,所乘万年青号轮船被英国一船撞沉,船上有83人罹难,他因没有随众弃船逃命,而是攀上桅杆,得以幸存[2]。此后,他似乎再未参与招商局事务,不知是否因大难不死而改变了此后的人生路向。他主要致力于实业,除了经营张园,还在《新闻报》、华盛纺织厂等企业中拥有股份,1915年任振新纱厂经理,并投资6万元,帮助荣氏兄弟在上海创办申新一厂[3]。

  张氏味莼园的典故,源于晋代张翰故事。据《晋书.张翰传》,张翰,吴县人,才华横溢而纵任不拘,时人称为\"江东步兵\",被齐王辟为大司马东朝掾。他在仕途顺畅时,忽萌退意,一日托词见秋风起,思故乡菰菜、莼羹、鲈鱼脍,说是\"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官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辞官归里。结果,恋于官位的同僚多在政争中丧生,他却因此而得以保全。此事成为历史上不恋官位、退隐山林的著名典故。张叔和与张翰同姓,同是吴人,所以,用\"味莼\"隐寓\"张\"字,也有不恋官位的含意。张园大门题\"烟波小筑\"四字,取唐代诗人张志和(号\"烟波钓徒\")浮家泛宅之意,亦嵌一\"张\"字。

  张叔和是个颇善经营的儒商。他一改江南园林小巧而不开阔、重悦目而不重卫生的特点,仿照西洋园林风格,以洋楼、草坪、鲜花、绿树、池水为筑园要素。从1882年至1894年,他在原园之西,先后向农户夏成章、李锦山、吴敦利、顾裕龙等,购得农田39.71亩,辟为园区。全园面积最大时达61.52亩,为当时上海私家园林之最[4]。他在园内建筑\"海天胜处\"等洋房,置亭台,设花圃,栽名树。他浚通外水,让活水潆回环绕,置亭台于水中,如同海上三山,跨之以桥数座,皆请海上名人题名,有纳履、卧柳、龙钓、知星、三影等名。他在园内设茶室、戏台,并设一题诗壁,供文人雅士舞文弄墨。到八十年代后期,张园已被认为是以西为主、中西合璧的新式花园,是最合于卫生之道的地方。时人这样评论:

  自来治园之道,必有山水凭藉而后可以称盛,若毫无凭藉,空中结撰,则维扬、姑苏间或有之。维扬盐商所营,姑苏豪富所筑,不惜重资,务极华丽,不留余地,但事架叠,大抵不离乎俗者近是,何也?以其全资楼台亭阁,装成七宝,或侈为楠木之堂,雕镂则极意精工,垩漆则必求金碧,又或堆叠太湖等石,充塞其中,绝无空隙。

登陟则有失足陨身之虑,游行则有触额碍眉之苦,凡此皆治园之大弊也。……考泰西治园之用意,乃为养生摄身起见,与中国游目骋怀之说似同而实不同。西人以为凡人居处一室之中,触目触鼻,一切器物,皆死气也,西人谓之炭气,无益有损,惟日日涉园,呼吸间领受生气,西人谓之养气,乃为养身之道。若山水,若草木,若花卉,皆生气也。既领生气,尤须开怀抱。夫大开怀抱,非拓地极广极大不为功。中国人但以悦目为务,不察护身之理,往往计不及此。惟此味莼一园,能深合西人治园之旨。园之东半隅,本二十余亩,园之西半隅,今又扩二十余亩,合之五十余亩。东西浚巨沼各一,东南有池一,小港则由西而南而东,环绕四达,一苇可枕,临流赋诗,坐矶垂纶,无乎不可。浮于沼者,莲叶田田,泳于池者,游鳞喋喋。杂花生树,四时不间,奇卉列屏,千色难状。[5]

  1892年,张叔和在张园新建一高大洋房。此楼由有恒洋行英国工程师景斯美、庵景生二人设计,由浙西名匠何祖安承建,1892年9月12日动工,历时一年,1893年10月初竣工。景斯美以英文Arcadia Hall名其楼,意为世外桃源,与\"味莼园\"意思相通,中文名取其谐音\"安垲第\"。园内楼台亭阁,亦各以英文命名,有高览台、佛兰台、朴处阁等名目[6]。安垲第楼分上下两层,开会可容千人,它又是当时上海最高建筑,登高东望,申城景色尽收眼底。

  1903年,张叔和将张园租赁给西人经营,租金每月银千两。西人于园中,添置了一些新的游乐设施,并时常聘请西方魔术师来园表演,花园营业更盛于前。1903年7月,《新闻报》连日刊载\"张叔和花园公司\"大幅广告,宣传张园新开中西头等番菜馆、脚踏车大赛场、幻术宫等,估计此公司即为西人所经营。

  张园何时被张叔和收回自己经营,时间不详,但从1909年4月8日张叔和与郑孝胥的一段对话,可以看出,此时张园似已由张氏自己经营。这天,郑在张园建议张叔和:\"电车至爱文义路停车处,距子园只百余步,宜署立木于道曰:游张园者在此下车,门前更署曰:坐电车者向某处,则游人必多矣\"。张大谢曰:\"顿开茅塞\"[7]。

  张园鼎盛时期为1893年以后、1909年以前。1909年,哈同花园建成,虽不完全对外开放,但吸引了不少文人雅士、达官贵人。民国以后,张园经营每况愈下,1913年10月24日,郑孝胥重游张园,已发现门前冷落,游人甚少。他遇到一位茶博士,问其在园久否,答已十七八年。二人谈起张园昔日繁盛情景,不胜物换星移之叹,\"十年前,车马填咽,士女如云,今则风气尽变,淡然无竞艳逞豪之意,惟夏夜乘凉者稍多耳\"[8]。此后,随着新世界、大世界次第兴起,地段、设施、经营手段均略胜一筹,张园更形衰落,1918年终于停办。

  从1885年春起,张园正式向游人开放。开放之初,似乎完全免费,但从1886年1月,开始收费,门票一角。其游例规定:

  游资一角,仆妪一例。随来童稚,概免付给。宴客听便,章程另立。花果供赏,未宜攀折。所愿游人,同深爱惜。[9]

  为什么开始免费,开放一阵子却要收费了呢?从张叔和下面的一则启事,我们可以看出其中原因:

  本园花草,皆属中外佳种,为前主人格龙所手植。莳花匠役按时灌溉,加意栽培,终岁辛劳,不遗余力,以故每年赛花胜会,尝邀品题,间列上品,即匠役亦列邀奖赏。自今春开园纵人游览以来,赏花客无论贵贱男女,莫不流连爱玩,珍惜同深。\"惟间有一种无知女妪,往往任情攀折,随意摘取。花既缘辞树而不鲜,果亦因离枝而莫顾。\"匠役因此前功尽弃,得奖无门,提出辞职。主人不得以,特发此告白,为花乞命,\"所愿来游之客,各戒其随同,抱惜花之心,勿动折枝之手,不戕生物,亦证慈仁,留得余馨,同臻寿考。此则私心之所切祷者耳\"。味莼园主人启。[10]

  1893年安垲第建成以后,张园又恢复免费入园观赏的规定,并对各个项目订出明确收费标准。1909年《上海指南》所载张园各项收费标准是[11]:

  入门不取游资;
登望楼,概不取资。泡茶每碗二角。茶座果品,每碟一角。洋酒,起码二角。点心酒菜,汤面每碗一角半,炒面每盘三角,绍酒每斤一角,鱼翅每碗八角,牌南每盆三角,狮子头每盘五角,卤鸭每盆三角。安垲第书场,每人六角。海天胜处滩簧,每人约二三角。弹子房租大木弹一盘给二角,租小象牙弹一盘给二角五分。铁线架,欲打者给一角。抛球场,租地一方,每月十五元。外国戏有时有之,座价上等三角、中等二角、下等一角。照相,光华楼主人在园开设,其价四寸六角,六寸一元,八寸二元,十二寸四元。花圃,有玻璃花房,出售外国花,如石兰红、美人粉等,价数角至一元数角不等。又有益田花园,售日本花,如寒牡丹、樱花、青帘枫、红帘枫等,价目一元至数元不等。假座演说,包租安垲第,一日价四五十元,茶房另给十二元,夜加电灯费十二元,礼拜日酌加租价。如事关公益,亦可酌减。假座燕客,每次给煤水及伺候人等各费共十四元。厨房代办酒席,每桌自五元至十余元不等。

  

  二

  

  自1885年开放以后的二十多年中,张园一直是上海最大公共活动场所。

  这里是观光旅游、游乐的中心。安垲第的望楼登高,鸟瞰上海全景,是每一个来沪游客都想一偿的心愿。一个游客记述:

  味莼园有登高处,南见龙华,东望海关,每重九日,游人攀而上者极夥,而似塔非塔,在跳舞堂东北隅,如角楼然。是日,雨中与孟威、新吾、邻居偕登,见云脚四垂,烟树蒙蒙,水墨烘染之烟雨图,饶有景趣。[12]

  这里有弹子房、抛球场、脚踏车,有书场、滩簧、髦儿戏,有茶楼、饭馆,可吃、可喝、可看、可听、可玩、可锻炼。1903年张叔和花园公司成立以后,这里时常举行各种体育竞赛。比如,1903年秋举行了脚踏车大赛,华人赛程是一英里,设有贵重奖赏,参加者不限资格,只要交费五角即可,进场学习、练习者不取分文。同时,举行斗力新法竞赛,延请西国拳师毕君与菊君比赛拳术[13]。1909年12月、1910年4月,著名拳师霍元甲在此设擂,先后与赵东海、张某比赛,并拟与美国拳师奥皮音比试,后因奥失约而取消。

  园中许多游乐设施都是参与型的,除了抛球场、脚踏车等人所熟知的以外,1903年,园中添设了有一定冒险性质的游艺车。其法是筑高台临池,上下以车,车作◣形,轮行铁路,用机关运动。人出小银元二枚即可乘车,登台以后,即坐小舟,自台上推下,投入池中。舟颠荡似悬空坠下,十分危险,其实全无问题。据说,\"西人喜之,乘者颇众。华人胆怯,多不敢尝试\"。寓沪文人孙宝瑄与友人放胆\"乘坐一次,始大悟此戏可以练胆\"[14]。

  这里是赏花看景的最好处所。张园绿化之好,草坪之佳,风景之幽,为沪上之冠。时人形容:\"上海张园一带栽着许多树木,夏天在边上走,不见天日,可以算它东京帝国城\"[15]。园内专门雇佣花匠,栽培了许多名花佳草,春兰秋菊,夏荷腊梅,每多名种。张叔和是有心人,他欢迎寓沪西人在园中举行花展。上海开埠以后,西人常于春秋两季举行花会,各家以所培植的盆花参赛,评定等第,给予奖励。赛花场所,多在徐家汇空旷之地。张园开放以后,张叔和便邀西人将花会设在园中。比如,1891年,西人在此举行花会。园中高挂各国彩旗,参赛之花的种类,数以百计,姹紫嫣红,满园芬芳。参观之人,摩肩接踵。对西人来说,一是省去临时搭棚的麻烦,二是离市区近,观众多。张叔和自己也在张园举办花会。他从世界各地引进上品奇异菊花数十种,在园内辟地种植,栽培点缀,获得极大的成功。其花身之茂,高逾丈外,每株放蕊多至百余,大若巨盆,娇艳夺目。他更不惜重资,聘请日本莳花名手,扎就各种人物走兽,西式玩器,玲珑活泼,栩栩如生。据说\"似此花样之奇,东篱之妙,不但中国从来未有,即合地球五大洲,将亦推为独一无双\"[16]。1897年10月,他以此为基础,举办花会,仕女云集,盛况空前。游戏报主人李伯元描述自己的观感:

  礼拜日天气清和,爰乘马车而往。(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抵园后,倩园中友人为之先导,得以纵观。其中品类不一,最奇者有黄色一种,瓣后有芒刺。更一白色一种,瓣阔约二指许,洵为不可多见之品。其余粉白金黄,姹红嫣紫,皆有名目可纪。每棵开花自四五十朵至七八十朵不等,花大于碗,根肥壮,约有酒杯口粗,其最高者与人相等,各用篾竹扎就方圆三角以及脚踏车、外国桌椅一切器具式样,使花朵朵向上。又有一棵扎作两人相对形,另加头颅手足。更有一人手执摺扇,尤堪发噱。间有一棵开有黄白红紫四色,细阅枝干,颇似预为接就,又无相接痕,是诚竭秋圃之奇观矣。园中更杂以雁来红、芙蓉等卉,斗丽呈妍,与春花无异。当时欣赏者久之,徘徊不忍去。[17]

  上海以洋气闻名全国,张园是展示洋气的地方。许多没有推广的洋东西,均先在张园出现。以电灯为例,1886年10月6日,张园试燃电灯。当时上海引进电灯时间不长,用户不多,丰泰洋行新出电灯妙法,可以用于室中。为招揽用户,遂以游人最盛的张园为试燃场所。是晚,张园内电灯数十盏,遍布于林木间及轩下室内,高高下下,错落有致,园中各处,纤毫毕露,游园人咸以为奇观。

  以照相为例。照相技术自1839年在欧洲发明以后,1843年开始在来华西人中使用。1850年代上海开始有照相营业,1870年代初期,上海已有苏三兴、公泰、宜昌和恒兴等几家照相馆,但直到二十世纪初,照相仍是很时髦的事。张园开放以后,张叔和把这一业务引进了张园,让光华楼主人在园中专门开设照相馆。\"每当春秋佳日,青楼中人喜至张园摄影,取其风景优胜,足以贻寄情人,视为普通赠品\"。有人以《新四季想思》咏此事,其一曰:

  春季里相思艳阳天,我的郎呀作客在天边。拍一个照儿寄郎看,手执兰花朵朵鲜。郎呀请看奴的雪白脸,可比去年圆。[18]

  照相是新奇事,不光妓女,其他游人也爱拍,尽管很贵,拍的人还是不少。郑孝胥在1898年4月2日便在此拍照。张元济、夏曾佑、伍光建亦曾在此合影留念。

  再如,气球载人表演。1890年10月,西人范达山与华利在张园演放气球,华利随气球升空,并作表演。园内高挂中美国旗,观者不下数千人,企踵延颈,叹为观止。这里是演放焰火的地方。1885年以后,演放焰火是张园一大项目,几乎无年无之,有时一年不止一次。著名的潮洲焰火、东莞焰火、高易焰火、安徽焰火,以及东洋焰火,都在这里演放。比如,1886年8月14、15日,高易筹赈公所在张园演放焰火,筹款助赈,门票3角。1894年4月29日,放东洋焰火,门票2角。1896年9月,放潮洲焰火,有汾阳执笛、大蟹横行、满天珠露、火树银花、四夷电转、鲤鱼逐浪、花鹿奔驰、招财进宝、珠灯献瑞、宝塔玲珑等名目。1897年10月,放东莞焰火,\"焰火灵变奇巧,色色翻新,五色迷离,观者无不目迷心醉\"[19]。每放焰火,张园必人山人海。报载,1886年5月1日张园放焰火的盛况:

  才出大马路而西,即见灯火之光,接连数里不断,望之整齐璀灿,若军行之有纪律,长蛇卷地,阵法宛然,而且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辚辚辘辘之声,不绝于耳,东洋车之行,亦复踊跃直前,与马车直可齐驱并驾,斯已极一时之大观矣。俄而遥见空中如金蛇飞舞,车马塞途,不可复进,乃命停骖,而下步至门前,则人山人海,拥挤殊甚,阍者照票揖之入。园中花木阴翳,皆悬灯于其上。循径渐入,衣香鬓影,乌帽青衫,裙屐纷纷,履舄交错……。至新园,中西客俱攒簇立于暗陬,千头尽仰,众目争观,嗤嗤之声,荧荧之影,几于目迷五色,不可方物。[20]

  这里是展览、购物的地方。除了有花展,还有画展、图片展。1909年11月,中国金石书画会同人在此举行书画赛会,郑孝胥、李平书、狄楚青、王一亭等34人参加。园中曾展出《普法战图》,为粤人梁某所创,各图俱自日本带来,在园中展览年余。1897年2月5日,孙宝瑄到园中观看此图,认为\"绘较奇,园尤精\"[21]。这套图片在当时很出名,后来以洋3500元卖给宁波人叶安星,叶将其迁往苏州青杨路新辟马路中展出[22]。1909年,中国品物陈列所(俗称赛珍会)从四马路迁入张园,张园又成为物品展销的地方。各式工业品、手工业品琳琅满目,其中,电气屋最受人称道,举凡电灯、电灶、电扇、电铃、电气叫子等应有尽有。有些最时髦的舶来品,只有张园有售,别无分店。家在上海、人在外地的严复,常写信叫家人到张园买这买那。

  这里是祝寿、结婚、纪念会、追悼会、宴客的场所。1886年10月6日,著名文人袁祖志六十岁生日,张叔和等在此为袁祝寿,有西客6人,华客14人,菜则中西合璧,有寿面寿桃,亦有西人弹琴助兴[23]。1890年4月27日,申报主笔何桂笙五十岁生日,张叔和、王韬、王雁臣、袁翔甫、唐泉伯、经元善、席子眉、蔡钧、蔡尔康等22人,在此为何祝寿[24]。1897年11月7日,盛宣怀父亲盛康84岁生日,绅商各界为其祝寿,车水马龙,宾客盈门,极一时之盛。1898年5月25日,日本友人松平、清浦、稻垣等过沪,盛宣怀、郑孝胥、姚赋秋、洪荫之、郑观应等沪上名流出面宴请,参加者二十余人。1909年5月2日,福建人林昶与浙江人徐小淑结婚,在此举行婚礼,郑孝胥为证婚人,宾客有数百人。1905年3月8日,震旦学院140名学生因退学在此开纪念会,1910年8月13日《中外日报》创刊12周年,也在此开纪念会。1910年8月,《新闻报》主笔、上海城自治公所名誉董事姚伯欣去世,吴趼人、沈缦云等假此地举行追悼会。张园内设有中西餐馆,备有各色酒菜,可以随到随吃,也可以电话预约,所以一般性的宴客,几乎无日无之。

  这里是上海妓女争奇斗胜、大出风头的地方。每至斜日将西,游人麇至,青楼中人,均呼姨挈妹而来。在九十年代日必一至的为名妓陆兰芬、林黛玉、金小宝、张书玉四人。李伯元称她们为四大金刚,其得名缘由,就是因为\"四人既至之后,每于进门之圆桌上瀹茗,各人分占一席,若佛氏之有四金刚守镇山门,观瞻特壮也\"[25]。妓女活动的黄金地,白天是味莼园,晚上是四马路。时人写道:

  上海闲民所麇聚之地有二,昼聚之地曰味莼园,夜聚之地曰四马路。是故味莼园之茶,四马路之酒,遥遥相对。[26]

  1897年以后的几年中,每个星期日,\"花国提调\"李伯元主办的、以介绍、评论妓女为重要内容的《游戏报》都多印四五百份,到张园赠送,有时还夹送妓女小照。这更添助了游人的兴趣。其时上海时装流行的特点是男人看女人,女人看妓女。妓女扮演着时装模特儿的角色。时人看妓女,既是看人,也是评衣。

  张园游人,春、夏、秋季较冬季为多,端午、七巧、中秋、重阳等节日较寻常为多,星期日较工作日为多,下午较上午为多,各种集会演说,几乎都在下午。查郑孝胥、孙宝瑄等人游园记载,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这点。特别是春节期间,游园之人必较平时陡增数倍。报载,1899年春节,初三放晴,\"凡青楼丽质,绣闼娇娃,宝马香车,纷然麇集,安垲第中,脂香粉腻,锦簇花团,过其地者,恍似唐明皇之游广寒仙阙,而侨寓沪滨之诸巨公,竟亦不约而同,联镳惠顾\"。[27]

  综上所述,张园其实是集花园、茶馆、饭店、书场、剧院、会堂、照相馆、展览馆、体育场、游乐场等多种功能于一体的公共场所。

  

  三

  

  作为晚清上海公共活动空间,张园最突出的一点,是它作为上海各界集会、演说的场所。

  1897年12月6日,中外妇女122人在安垲第讨论设立上海女学问题,上海道台蔡钧夫人等均到会。这是带有官方性质的集会,也是张园第一次百人以上的大型集会。1900年以后,集会、演说成为张园一大特色。1901年3月15日,汪康年等二百余人,反对清政府与沙俄签订卖国条约,以保危局,汪允中发表《告中国文》,汪康年、温宗尧、蒋智由、薛仙舟等发表演说。这是第一次反对帝国主义的集会。3月24日,吴趼人等近千人集会拒俄,孙宝瑄、吴趼人、何春台、蒋智由、温宗尧、陈澜生、方守六、李惟奎、孙季刚、黄宗仰、周雪樵、魏少塘、汪康年、薛锦琴、钱维骐等十余人演说,有数十名外国人旁听,一位朝鲜人宗晚洙发表了书面讲话。

  此后,张园演说成为上海人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每遇大事,诸如边疆危机、学界风潮、地方自治、庆祝大典,不用说,张园准有集会。比如:

  1902年8月13日,吴稚晖等人因留学生风潮,从日本回国,中国教育会百余人在张园开欢迎大会,发表演说。

  1903年4月25日,上海各界三四百人,集会拒俄反清,宣传革命,蔡元培、邹容等演说。4月27日,寓沪绅商千余人集会反对沙俄强占东三省。

  1905年3月8日,震旦公学学生140余人,因反对学校当局而退学集会,齐集张园合影留念。

  1906年9月16日,为庆祝清廷宣布预备立宪,《申报》、《同文沪报》、《中外日报》、《时报》、《南方报》等多家报社联合发起,主张立宪的郑孝胥、马相伯发表演说。上海道台等人均到场。

  1907年3月31日,地方自治研究会千余人,举行周年纪念会,雷奋等演说。

  1907月11月9日,江苏铁路协会二千余人,争江浙路权,马相伯等演说。

  1911月3月11日,沈缦云等近千人,中国保界分会第一次会议,演说保矿、保路。同年6月11日,中国国民总会召开大会,五千人到会,沈缦云、马相伯被推为正副会长。

  1911月12月2日,李平书、黄兴等千余人,沪军都督府筹饷大会。

  笔者根据《申报》、《中外日报》、《时报》及《近代上海大事记》等资料统计,从1897年12月,到1913年4月,张园举行的较大的集会有39起。从发起人与参加人看,有学界,有商界,有政府官员,有民间人士,不分男女老少,不分士农工商,有时还有些外国人,从思想、主张看,不分革命、改良,不问激进、保守。这是名副其实的公共场所。

  张园集会演说的重要特点,是公开性、开放性与参与性。许多集会演说,都在事先发布消息,欢迎各界参加。1901年的两次拒俄集会,事先都有公告。1903年4月27日,上海各界集会演说拒俄问题,事先发布的启事是:

  启者:俄人蟠踞东三省,久假不归之意愈益彰著。如我国人不行力争,必立致瓜分之祸,必当公议挽救之法。故本埠同志定于四月初一日(4月27日)午后三下钟至六下钟在味莼园  安垲第集议,凡具有爱国思想者务祈届时贲临,不胜焦盼!同人公具再,辛丑春间两次至张园集议之人,仍请同临为荷![28]

  有些集会,动辄上千人,有不少人并不是专门前去参加的,而是正好身在园中,顺便听听。1903年4月25日,郑孝胥与汤寿潜同在张园闲游,碰到吴稚晖等人在演说,便去听听,印象是\"颇动听\"[29]。郑、汤的主张显然与吴稚晖、蔡元培不一样,但他到会了。1901年3月24日的拒俄集会,孙宝瑄第一个演说,据他自己所说,这并非事先安排,而是临时推定的。报纸称他是这次集会主席,他便专门要报社刊文更正,说明事实并非如此[30]。许多人演说都是即席发挥的。

  中国教育会在张园举行的演说,演说者时常互相争执甚至吵骂,正是演说开放性的一种表现。张园是游人如织的地方,所以在此举行的集会,常能一呼百应,耸动视听。马叙伦回忆,张园演说他总去参加的,演说的情景是:

  张园开会照例有章炳麟、吴敬恒、蔡元培的演说,年青的只有马君武、沈步洲也夹在里面说说。遇到章炳麟先生的演说,总是大声疾呼的革命革命。除了听见对他的鼓掌声音以外,一到散会的时候,就有许多人像蚂蚁附着盐鱼一样,向他致敬致亲,象征了当时对革命的欢迎,正像现在对民主一样。[31]

  

  四

  

  晚清上海有花园多家,比较出名的除了张园,还有古老的豫园,新辟的徐园、愚园和南市西园等。

  徐园,亦称双清别墅,1883年寓沪浙江丝商徐鸿逵所建,园址初在闸北唐家弄(今福建北路),占地3亩,1909年,徐鸿逵子徐仁杰、徐文杰以周围过于嚣闹,迁筑于康瑙脱路(今康定路)5号,面积扩至5亩,布景一依旧式,有草堂春宴、曲榭观鱼、桐阴对奕、萧斋读画、平台眺远、长廊觅句、盘谷鸣琴等十二景[32]。游资一角,茶资每碗二角。此园以优雅古朴闻名,占地不多而结构颇称可观。园中筑一大厅,名鸿印轩,有戏台者,专为演说与演戏而设。台前有联云:\"莫道戏为嬉,却是现身说法;
请观歌以可,无非借口宣言。[33]\"园主人爱好书画曲艺,结诗社、曲社,艺术界人士常在此雅集。

  愚园,在静安寺路西首赫德路(今常德路)8号。(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此处在光绪初年建过一个小花园,园中有一小洋楼,因取静安寺涌泉之水煮茶揽客,故名品泉楼。1890年寓沪宁波商人张某购下产权,易名愚园,以后二十年多中五易其主,镇海叶氏、阳湖刘氏先后经营过。大门前草地一方作月弓形,园内分东西两所,东为台榭,西为花圃。台榭之间,以敦雅堂一带为最佳,有水池,亭台,池水清涟,树荫繁密。池畔有倚翠轩、花神阁、鸳鸯厅等风景点。花神阁在假山上,有辜鸿铭英文诗及德文诗石刻。敦雅堂前有高大洋房,能容五六百人,可供演说、集会。楼阁参差、山石嶙峋之间,杂以松竹高槐,绿荫夹道。西圃筑玻璃房,辟草畦,豢养鸟兽,有田家风味。此园对外开放,游资每人一角,茶资每碗二角,在民国五六年时改作他用。在清末的十来年中,愚园是举行集会演说仅次于张园的地方,也是唯一可以与张园相提并论的花园。比如:

  海上繁华,甲于天下,则人之游海上者,其人无一非梦中人,其境无一非梦中境。是故灯红酒绿,一梦幻也;
车水马龙,一梦游也;
张园愚园,戏馆书馆,一引人入梦之地也。[34]

  南市西园,在西门外斜桥东首滨南,占地数亩,由张逸槎等发起修建,1908年建成开放,门票一角二分。园外架以板桥,桥上有门,门内有廊,沿廊架棚,中央有四面厅一座,厅前有小假山,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也有剧场等设施。张逸槎等为上海地方自治的重要人物,他们在建造了内地电灯公司分厂以后,见尚有余地,又感于南市没有公共游览场所,才集资造了此园。上海光复后,改为医院。

  城隍庙豫园在晚清时分为东园与西园,时人习称东园、西园,也是向公众开放的花园。因其地处城内,所以,只举行过抵制美货、禁烟等清政府允许的集会。

  此外,还有顾园、颐园、怡园等小花园,也零星地有过一些集会演说,规模多不大。

  相对于其他花园,张园的特点有五:一是大,占地七十余亩,为众园之最,余园多地广数亩,愚园可能大些(具体面积不详),但不会有张园那么大是肯定的。二是洋,徐园、豫园均为传统江南园林风格,张园基本是西洋风格。诚如晚清人评论,\"张园以旷朗胜,徐园以精雅胜\"[35]。三是开放较早。张园自1885年正式对外开放,徐园先前仅对少数文人开放,到1909年迁入新址以后才正式开放。至于南市西园,建成已是1908年了。四是位置适中。愚园太远;
徐园先是太闹,后是太偏。但他们与张园同处于租界,所以演说会之类也还有些。豫园的东西二园,南市西园,因处于华界,在清政府有效控制范围之内,政治性的集会演说较难开展。张园东面离跑马厅不远,北面紧贴静安寺路,南面是富裕绅商的住宅区,西面是当时全上海绿化环境最好的静安寺地段。在张园开放以前,静安寺一带已是上海绅商郊游的胜地。郑孝胥描述他在1882年初游静安寺的情况是\"夕阳横野,游人如织,粉黛罗绮,香闻里许\"[36]。五是免费。张园自安垲第建成以后,便免费开放,游人可随意入园与登高,其他花园都要收取门票,愚园一角,西园一角二分。是否收费,看上去似乎仅是一角钱的小事,其实不然,它实质上涉及到能否随便、自由入园的大问题。收费,不但截住了那些无钱或舍不得购票的游客,而且挡住了那些无意识、无目的来园自由走动、赏玩的游客,而这些人,正是作为一个公共空间形成的重要因素。

  集会演说与社团议事,有同有不同。同是开会,这是相同点。社团议事是通过讨论的方式,求得团体内部的意见一致,集会演说则是由精英分子将自己的主张、意见向民众灌输,议事是少数服从多数,演说是少数说服多数。这是不同点。有无足够多的听众,是演说能否取得成功的基础。

  由于以上几点,张园在晚清上海享有很高的声誉。时人评论:

  近年以来,沪北所筑园林数处,可资消谴,其中则以张氏味莼园为最胜。何也?他处皆有湫隘之嫌,惟此间地将百亩,水势回还,加以一片平芜,四围绿树,两方巨沼,几簇楼台,罗罗清疏,恢恢阔大,其景淑且和,其气疏以达。有时柳梢月上,群瞻碧落清光,有时水面风来,共醉红渠香气。坐花阴而偶语,只听喁喁;
倚石畔而怡情,何妨默默。荷兰水好,未须雪藕而调冰;
吕宋烟香,且佐评茶而品茗。云如罗薄,历历星光;
露比珠圆,微微凉意。以视他处之张灯万盏,满室辉煌,烧烛千枝,一庭炫耀者,真觉静躁之不同,而清浊之迥异也。……味莼园以几及百亩之地,广栽竹木,大开池沼,远在郊埛之外,断绝尘嚣之声,宜乎人人不惮车马之劳,夜夜来为不速之客。[37]

  本邑租界各花园,地址以张园为最大……,园内有弹子房、点膳铺、抛球场、茶座、照相馆等。其最高大之洋房曰安垲地,中央平坦,四周有楼,上下可容千人,故凡开会演说,恒有赁此者。楼之东北隅,复筑有望楼一,拾级而登,可纵览全沪风景。安垲地之西南,曰海天胜处,即现在之中国品物陈列所,幽雅宜人。东北隅有西式旅馆,南首有曲池一,板小桥三,池内荷花,红白掩映。池心有小屿,杂栽松竹。桥西垂杨,与四围杂树,摇曳生姿,颇饶画景。以是春秋佳日,士女如云,咸以此为游览地,盖沪上园林中巨擘也。[38]

  人们从几个花园的比较中,说明张园的地位:\"西园,学生之天乐窝也;
徐园,名士之天乐窝也;
愚园、张园,豪客、妓女之天乐窝也。忽而结婚,忽而悼死,忽而欢迎,忽而饯别,可怜上海适用地,仅此而已\"[39]。还有人认为,张园不仅是上海最爱去的花园,而且是所有来沪中国人最爱游的地方:

  味莼园有大楼,厅名安垲第,规制宏敞,有人云仿佛美总统宫殿。每礼拜日,士女云集。几座茶皿,皆极精雅。凡天下四方人过上海者,莫不游宴其间。故其地非但为上海阖邑人之聚点,实为我国全国人之聚点也。[40]

  可能由于张园的名气太大了,后人在回忆晚清一些集会活动时,常会将发生在其他花园的事说成是张园。最典型的关于中国国会的描述。

  1900年7月26日,严复、容闳、唐才常以挽救时局为名,约集上海维新人士80余人,召开\"中国国会\",到会人除唐才常外,还有容闳、严复、章太炎、文廷式、吴彦复、叶瀚、狄楚青、张通典、沈荩、龙泽厚、马相伯、毕永年、林圭、唐才质等,可谓名流荟萃。会议通过了不承认以慈禧太后为首的清朝政府等主题,以无记名方式选举容闳为会长,严复为副会长。7月29日,又开过一次会,确定了国会的书记、干事等人选。会议以后,唐才常等便分赴汉口等地发动震动全国的自立军起义,所用名称便是\"中国国会自立军\"。\"中国国会\"的举行,是中国近代政治史和思想上的一件大事,是发生在上海的第一次具有反对清朝政府性质的民间集会。

  会议的地点在哪里?冯自由的记载是张园,他在《记上海志士与革命运动》中,有一节《张园之国会》,专记此事。张篁溪的《自立会始末记》记载的是张园。唐才质的《自立会庚子革命记》记载的也是张园。但是,孙宝瑄《日益斋日记》记的是愚园。哪一个确切呢?我以为是孙的记载。冯、张均非当时人,所述亦非当时所录。唐虽为当事人之一,但所述为多年以后的回忆。孙不但是当时人,且日记为当时所记,具体的实:

  七月一日(7月26日) 是日上海同志八十余人,大会于愚园之南新厅,群以次列坐北向。浩吾权充主席,宣读今日联会之意……。令大众以为然者举手,举手者过半,议遂定。乃投票公举正副会长,令人各以小纸自书心中所欲举之正副姓名,交书记者。书记收齐点数,凡举正会长以举容纯甫为最多,计四十二人;
举副会长以严又陵为最多,计十五人。于是容、严二公入座。容公向大众宣讲宗旨,声如洪钟。在会人意气奋发,鼓掌雷动。[41]

  对于7月29日的会议,孙也有详细记载,他是被推选的十名干事之一。

  弄清会议地点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为什么在愚园开的会议而被许多人说成是张园?我以为,这是因为日后在张园开的会议太多、张园名气太大的缘故,张园已经成了集会的象征符号,当事人会发生记忆错位,局外人则会想其当然。这从另一方面说明了张园的特殊地位。

  

  五

  

  私家花园古已有之,但像张园这样私园公用的情况却没有先例。张叔和怎么会想到自己辟一个花园然后对外开放的呢?我以为,这与上海租界的公园管理制度有关。

  我们知道,西方的公园出现于近代初期,开始是由皇家贵族的私家园林向公众开放而形成的,如伦敦的海德公园。十九世纪中叶美国出现了经过设计、专门供公众游览的近代公园,如纽约的中央公园。西人来沪以后,很容易想到辟设公园的问题。1868年,上海租界最早的公园外滩公园建成,但游园对象有严格限制。其《游览须知》有七条,第一条是\"狗及脚踏车切勿入内\",第六条是\"华人无西人同行,不得入内\"。其后,虹口公园,复兴公园、兆丰公园次第辟设,但也都不许华人入内。不光如此,其他一切西人公共活动场所,如跑马厅,各国总会,华人均不得随便入内。

  华人占租界人口绝大多数,交纳的税款占租界税款的大部分,但用此税款建造的公园却不让华人入内,这不管怎么说,对华人的民族感情都有极大的伤害。从七十年代后期到八十年代初,上海士绅颜永京等对于租界当局歧视华人的行径不断提出抗议。《申报》也曾发表文章多篇,说是\"公家物业宜以公家名之,胡为乎只许洋人驻足,不许华人问津,何也?\"批评租界以公之名,行私之实[42]。迫于舆论的压力,租界在苏州河南岸、四川路桥之东,开了一个华人公园,一名新公园。但此园很小,仅占地6.2亩,设施又差,仅有茅亭可供休息。张园建成以后,一开始就完全免费开放,可能有\"你不让我游、我就办一个给你看看\"的意思。

  集社集会,在中国古已有之,东林党、复社、几社是其著者,至于文人画社、诗社,更多,但这些都不能与张园的集会演说相比。其主要区别有三:前者是文人之间的事,后者是社会大众的事;
前者关注的主要是学术(当然也与政治有关),后者关注的就是政治;
前者是封闭的,后者是开放的。

  通过张园集中体现出来的遇事动辄集会演说,动辄通电,上海人的这种表达政见的形式是怎么形成的呢?

  这与晚清上海的社会结构有关。

  上海开埠以后,城市重心从六十年代开始北移租界。上海社会实际存在两个社区,西人社区与华人社区。西人有自己的公共空间,总会,旅馆,戏院,跑马厅。连每年看花展也是分开的,通常前两天是西人参观,然后才是华人参观。

  华人也有自己的公共活动场所,如会馆、公所、茶馆、戏院、妓院,但那多是区域性、行业性、小范围的。不分区域、行业、阶级、性别的大型公共活动空间,在张园出现以前,还没有过。

  租界的统治者是工部局,是由外国领事、大班们组成的董事会、纳税人会议,租界的大事诸如市政、税收、防卫等由他们决定。对于社会的一般事务,特别是有关华人社会的事,除了刑事案件由华官负责、西人会审的会审公廨处理以外,工部局并不过问。华人遇事,首先想到的往往不是政府,而是会馆与公所等同乡或同业 组织。小自寻找工作、租赁房屋、民事纠纷,大至与租界当局发生冲突,租界华人多依靠这些组织。1874年、1898年的两次四明公所事件,都是由宁波同乡组织出面与租界交涉的。遇事由会馆公所集议,是解决社会问题的习惯思路。

  自政府一面而言,无论是租界当局,还是上海道、上海县政府,也都认可同乡组织的这种功能。但是,有些事越出了同乡或同行的范围,不是会馆公所所能解决的,但又与市民们密切相关,比如,公园问题,妇女不缠足与教育问题,沙俄侵占东三省的问题,反对美国排斥华工问题,地方自治问题,立宪问题。于是,创造不分何方人士、不分行业、阶级、性别的更大范围的公共空间的要求,便被提了出来。张园在地理、人流、会场设施等方面,都能满足这方面的要求,于是成为最合适的场所。

  张园这一公共空间的形成,与上海特殊的政治环境密切相关。租界既是中国领土又不受中国政府直接管辖的特点,使得中国大一统的政治局面出现一道缝隙。这道缝隙虽然很小,但影响很大。这道缝隙在清政府统治系统中,成为一条力量薄弱地带,形成反政府力量可以利用的政治空间。最早意识到这一特点的是维新派。1898年戊戌政变以后,康有为、黄遵宪等维新志士都利用这一特点而得以活命。康有为在遭到通缉以后逃到上海,受到租界当局庇护,随后避地香港。黄遵宪在政变时正在上海,被朝廷谕令捉拿,上海道派兵围住他的寓所,但租界当局不许捉人,加以保护。后经过外交斡旋,他平安回乡。康、黄之案以后,清政府的反对力量更清楚地看到上海政治环境的这一特点,并有效地加以利用。1900年中国国会的召开,《革命军》、《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等公然攻击清政府的书籍的出版,(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3,4,遇到高梦旦、伯奋、陈叔仁、狄楚青、吴雁初、寄禅和尚;

  1907,6,23,遇到沈东绿、赵竹君、伍光建等;

  1907,8,23,遇到高梦旦兄弟、刘子楷、江伯训、陶心存;

  1909,11,28,遇到张叔和、岑春煊、盛宣怀;

  1909,10,17,遇到李平书、高梦旦、王子仁、贞贤、孟庸生;

  1909,11,28,遇到张叔和、盛宣怀、岑春宣、赵竹君等。

  有时,郑在日记中并不注明遇到什么人,只是说\"逢相识甚多\"[45]。

  他遇到别人,也是别人遇到他。那么多人有事没事地总爱往张园跑,正说明张园作为一个公共活动场所,在上海社会生活中的特别重要性。

  

  (《清末明初张园集会一览表》、《郑孝胥、孙宝瑄游览张园综合统计》等五个附录略)

  

  [1] 聂宝璋编: 《中国航运史资料》,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838、840页。

  [2] 《历劫记》,《申报》,1887年2月27日。

  [3] 赵永良主编:《无锡名人词典》,张叔和条,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

  [4] 关于张园土地关系变动、沿革资料,见。1894年以前,张叔和已将此地中的11.39亩转卖给华商潘源昌。1894年,张叔和将此地的48.93亩永租权转让给英商密伦敦(O.Middleton),但张园的经营权仍属张叔和。

  [5] 《味莼园续记》,《申报》,1889年7月16日。

  [6] 《张氏味莼园后记》,《新闻报》,1893年10月2日。

  [7] 《郑孝胥日记》,劳祖德整理,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1184页。

  [8] 《郑孝胥日记》,第1488页。

  [9] 《味莼园游例》,《申报》,1886.1.9。

  [10]《为花请命》,《申报》,1885年9月27日。 

  [11] 《上海指南》,卷八,商务印书馆1909年版,第1页。

  [12] 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83页。

  [13] 《张叔和花园公司》,《新闻报》1903年7月10日。查此报,1903年6月尚无\"张叔和花园有限公司\"之名,估计此公司即成立于这年7月。

  [14] 《忘山庐日记》,第740页。

  [15] 欧阳钜源:《负曝闲谈》,第七回。

  [16] 《游戏报》1897年10月30日。

  [17] 《奇卉呈芳》,《游戏报》1897年11月9日。

  [18] 《妓女在张园拍照之高兴》,《图画日报》第148号。

  [19] 《游戏报》,1897年10月5日。

  [20] 《味莼园观烟火记》,《申报》,1886年5月3日。

  [21]《忘山庐日记》,第68页。 

  [22] 《苏州租界请观普法战图》,《游戏报》1897年11月12日。

  [23] 《重九试灯记》,《申报》,1886年10月8日。

  [24] 《申报》,1890年5月4日。

  [25] 海上漱石生:《退醒庐笔记》,天香阁韵事,第32页。

  [26] 《忘山庐日记》,第381页。

  [27] 《游戏报》,1899年2月19日。

  [28] 《苏报》,1903年4月27日。

  [29] 《郑孝胥日记》,1903年4月25日。

  [30] 《忘山庐日记》,第317、325页。

  [31] 马叙伦:《我在六十岁以前》,三联书店1983年版,第20页。

  [32]《上海县续志》,卷二七,宅第园林。    

  [33] 《上海游览指南》,中华图书集成公司编辑所编,中华图书集成公司出版, 1919年,第23页;
《图画日报》第四八号第二页。

  [34] 孙家振:《海上繁华梦》,自序,第1页。

  [35] 《申报》,1888年11月7日。

  [36] 《郑孝胥日记》,1882年4月14日。

  [37] 《论避暑纳凉之盛》,《新闻报》1893年8月1日。 

  [38] 《图画日报》,第十号第2页。

  [39] 骚心:《上海之百面观》,《民立报》,1910年12月27日。

  [40] 《忘山庐日记》,第589页。

  [41] 孙宝瑄:《日益斋日记》,见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540页。

  [42] 《论公家花园》,《申报》,1888年9月21日。

  [43] 《近代上海大事记》,第566页。

  [44] 《新上海》,《警钟日报》,1904年6月26日。

  [45] 《郑孝胥日记》,1907年9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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