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弥:耶稣的圣光
发布时间:2020-05-28 来源: 短文摘抄 点击:
冬天的时候,谢九的日子是黯淡无光的,没有闲事管,没有架打。白天基本上是睡觉,躺在床上睁大眼睛听外面的西北风“呼呼”地吼叫。夜里人家上教堂的时候,他就穿好衣服站在屋门口眺望,冷得直打哆嗦。路过的一个人叫着:“谢九,站在家门口干啥?看家呀?怎么一声不吭。”这人朝拜过耶稣回家,发现放在屋外的独轮车栽倒在茅厕里,这就是他把谢九比喻成看家狗的下场。结果是:这个人打掉了牙朝肚子里吞,自已去对付茅坑里的独轮车。对于谢九,有什么好说的?
村里人都知道谢九这个人做起事情来没轻没重,这样就少有人敢惹他。冬天的夜里,大家打麻将的打麻将,上教堂的上教堂,只有谢九一个人站在屋门口,一站就是老半天。有时候他不知不觉地哭起来,哭到动情处就忘了时间。姑妈和小竹节上完教堂回来他还在哭吱吱的,姑妈就兴高采烈地说:“瞧瞧。你不信耶稣,耶稣叫你哭了。赶明儿耶稣叫你生病,你就不得不病。”
谢九的冬天是心情最紊乱的日子,要想到人生的问题。其它三个季节里,他一般不大想人生之类的问题。他哭是想到壮志未酬。他知道一个好男人必要三种东西装饰:金钱、美女、权力。但他既没有权又没有钱,美女倒是有一个(小竹节可冒充美女)。除此之外,他冬天还有一个难过之处,姑妈在冬天的火气特别大,一高兴就要揪着他的头发浇上一勺冷水,且恶狠狠地念叨:“叫你不信耶稣,叫你不信。有罪的人。”谢九是姑妈从小带大的,谢九一切唯命是从。小竹节也是姑妈从小带大的,但小竹节敢于反抗。小竹节反抗时一日三顿不做饭,把姑妈饿得眼睛发黑。姑妈眼睛发黑时就会讨好小竹节:“小姑奶奶你越来越美了……生气了?什么时候抓紧着跟谢九把婚事办了。想当年我捡到你时,你跟水桶那么高,手里拿着一根竹节在啃——所以你叫小竹节。唉,人大了就不是我的了。”小竹节听了又哭又笑,末了就乖乖地去烧饭。
姑妈为什么在冬天火气特别大?因为姑妈至今待字闺中,冬天是农闲的时候,姑妈要是胡思乱想,那也是人之常情。不嫁人不等于守身如玉,问题就出在这里。姑妈年青时既革命又风流(革命总是和风流连在一起,有毛主席诗词为证: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知道她的人都说,这两样东西使她受了创伤,她才这样神经兮兮。上面说了,冬天是农闲的日子,冬天是养膘的日子,觉睡得多,没事可做,被窝太暖,这就难怪姑妈对亲侄儿暴跳如雷。却拿耶稣做幌子:“叫你不信耶稣,叫你不信耶稣。”这个女人因为心情总是不好,所以头发早早地秃光了,只好拿一顶假发遮掩。她事无巨细,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向耶稣唠叨一遍,其实耶稣见了她都害怕死了。
姑妈心情好的时候,就笑眯眯地看定谢九说:“我们谢九将来总归要信教的,逃不脱的。这就是命。你看姑妈我就是个榜样。我当初多少要强?方圆五百路地谁不说我是一个人物?”谢九心里一阵阵发毛,姑妈自从信了耶稣以后越来越象个跳大神的。
上面我说过谢九在冬天的夜里常哭,因为想到了他的人生大事。他的人生大事倒不是和小竹节结婚,在这点上他和姑妈态度一致,都愿意拖着不办。既然有免费的牛奶喝,为什么要再花钱去买奶牛。愿意拖着不办再一个原因是懒得办。若是小竹节一个人能把这件事操办成,那也无可不可,偏偏小竹节性气极高,死要面子,死不开口,等着谢九开口求婚。谢九有许多大事想干,他不想儿女情长。
谢九在夜里想他的人生大事,并不妨碍他白天小偷小摸。这天他惦记着小学校伙房里那一副锅盖,就袖着两手到了小学校。此锅盖乃是校长出差到云南扛回家的,正宗铁木。因校长出差回来后发现老婆已红杏出墙,就一气之下把锅盖捐给了学校,聊作惩罚。听说此举颇为奏效,校长的老婆为锅盖跳了一回河。没死成,倒和校长又和好如初了。
谢九到小学校,看见女教师于某带着一群五颜六色的学生缩在墙边晒太阳。谢九见了她,赶紧想躲开。但女教师于某早已看见了他,对着学生叫起来:“谢九是什么?”五颜六色的学生挣直了脖子一齐回答:“是——强——奸——犯。”虽然隔了老远,因为是顺风,谢九听得清清楚楚。谢九一跳老高,大骂:“我操你妈。”他从小就对女教师心有余悸,所以没有直接操她本人。谢九看见于某侧着耳朵呆立不动,知道是逆风,女教师听不见。所以又跳着脚,比着交配的手势骂了一遍,对象仍是女教师的妈。这一次冷风结结实实地灌了他一嗓子,差点没把他噎死。谢九骂了第二遍就走了,无心恋战。一来他最忌讳别人提他当年的事;二来这女教师于某是乡长的第五个姘头。他要给乡长,确切地说给乡长这个职务留点面子。女教师于某教体育,但她既不会跳高也不会跳远,更不爱跑步。她上课时就带着小学生晒太阳,说是太阳光对健康有好处,等于上了体育课。夏天也晒。她说人家外国人最爱在夏天晒,一晒就晒出一个健康的身体。她自已在夏天时不晒,怕黑。除此之外她还有一项绝技——撅起红嘴唇对乡长说:“I love you”。这一句话既顶得跳高又顶得跳远。乡长就吃她这一套,乡长的前四个姘头都是土法撒娇,不如她洋派。
解释一下“强奸犯”的说法,其实谢九是无辜的。
原来谢九小时候生得“粉妆玉琢”,这句话是他的语文老师说的。语文老师是位大龄未婚女青年。你想,在那个穷山恶水泼妇刁民的地方,说“粉妆玉琢”这个词的女人若是能把自己顺当地嫁出去才是一件怪事。非但如此,此语文老师还充满感情地把“粉妆玉琢”解释成“像米粉一样白净,像玉一样可爱。”就是说谢九的长相如物品一样可爱。某一日,他的语文老师把这件物品叫到宿舍里,令他脱下裤子检查检查,谢九不知道检查什么,但他愿意听老师的话,做个好学生,就飞快地脱了裤子。谢九脱裤子的手法十分娴熟:手朝腰里一摸,裤子就自上而下轰然倒地。倒把女老师吓了一跳,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这事自然被别人隔窗看见。女教师后来哭着说早知道注定要被别人发现还不如索性找个年纪大点的。校长严厉地斥责她的胡言乱语:“好啊,你想做不花本钱的交易?同志,这样的好事那里去找呢?”女教师从此得了恐人症,见了人就像猪见了刀子一样尖叫不休,只能一个人呆在屋里,她知道国土上到处都有不花钱自学成才的克格勃,想悄悄干点什么坏事,不被隔墙的人知道,休想!
据我本人的了解,深知两个地方最出这方面的特殊人才:一是城里的居委会;
二是乡里村里的小学校。我看过报纸上介绍前稣联训练克格勃的种种方法,不由嗤之以鼻。这也是训练方法?我们民间的克格勃从不训练。。
女老师就被人称作强奸犯了。虽然她痛哭流涕发誓并没有想强奸谢九──实在不知如何强奸。但她至少有作奸犯科的嫌疑。可怜的是谢九,女老师调走以后,“强奸犯”这顶帽子就莫名其妙地落在了他的头上。村里的女人们,有事没事总是对他发出一阵笑声,称呼他为“米粉”。也因为这个原因,谢九养成了拳打脚踢的习惯。他发现一个真理:世界不怕道理,怕拳脚。拳脚越重越好。
谢九操了女老师于某的妈过后没几个小时,乡长就带着几个大汉上门为暗地里的丈母娘伸冤来了。乡长说:“谢九,你越来越有出息了,跟女人骂架?你再骂一遍,让我们欣赏欣赏。”乡长背后几个大汉捋起袖子露出胳膊,一齐“嗬嗬”冷笑。谢九的头一下子大了,不说这几个难以对付的凶神,光是乡长这个职位就足以把他压趴在地下。谢九决定软抗。
谢九:“乡长,你老人家坐下来喝口水。小竹节你死到那里去了?给乡长上茶。”
乡长:“我不坐,也不喝水。”
“那么乡长你抽支烟。”
乡长:“我有烟。红中华的香烟,我都抽不完扔到茅坑里去沤肥。”
“乡长,今天一上午我在睡觉,刚起来呢。”
“胡说。给我掌嘴。”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不就是跟于老师有过几句长长短短的废话吗?”
“好小子,你口轻飘飘的。于教师是我什么人?尽人皆知的,你不知道我和于老师的关系?你想装聋作哑?找死!”
“乡长我确实不知道你和于老师的关系。”
“确实不知道?我现在说几个例子给你听听。你们几个揪住他,我说一个,你们就给我打一个耳光。只打上面,下面就不要踢了,给他姑妈一个面子。他姑妈也做过我的相好。”
乡长待几个大汉按定谢九,坐到凳子上开始叙述:九五年,你们几个在小学校打牌。我就坐在于老师身边。当时,我一只手握住于老师的另一只手叫她牌都打不成。这是你们亲眼看到的,你也在场。九六年,我和小于在乡政府食堂里谈心,你和××进来撞见了,这又是一个例子。”
谢九哀叫起来:“不要说了。我现在都想起来了,怪我得了遗忘症。这一打倒把我打好了。乡长你老人家真是好记性。你对于老师真是一片忠心,连这些陈芝麻烂谷子都记得。不瞒你说,小竹节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从来不记得。”
“疼不疼?”
“怎么不疼?脸上还好,下面受不了。他们不听你的话,下面也打。”
“好。现在就结束了吧。我最后告诉你一句:谢九,我操你妈。”
谢九不满地说:“我亲妈早死了。我现在的妈你也操过,没什么大意思。”
“好小子。我本来想结束的,这下你自寻烦恼了。”乡长的手朝后一挥,再朝前一引,后面的几个人一轰而下,把谢九家的两口铁锅各砸了几个大洞,再把砖头扔到屋顶上。乡长亲自动脚,把碗橱踢倒。碗橱里放着姑妈养生用的瓶子钵子,倾倒后,芝麻、蜂蜜、豆粉糊了一地。这事干完后,乡长说:“谢九,我跟你还是有点交情的,所以,今天中午就免了你一顿谢罪饭。就说回来,虽然我跟你还是有点交情,但有关国策上的事不能马虎——今年限你家交八百斤籽棉,违者罚款。”
谢九说:“乡长你走好,恕不远送。”
“免送免送。”
谢九觉得脸上也疼,下面也疼。不远处人头攒头,谢九看见了父老乡亲怜悯的脸色,真不想活了。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仰头看太阳,嘴里念念叨叨:“毛主席死了,朱德死了,周恩来死了,邓小平死了。”念了一阵,放下脸偷眼一瞥,见乡亲们陆续散去。便颤抖着声音说道:“谢九也死了。”顿了一顿,又叫:“小竹节,你死到那里去了?”稻草堆里一动,小竹节应声从里面钻出来,脆生生地说道:“天!可不把我吓死了。你那里疼?”小竹节是个清秀的大姑娘,两根辫子长又长。她摸住谢九的脸心疼不已:“不得了我的哥,脸皮上渗血了。”谢九说:“你扶我进屋去,我看看,下面疼死了。我怕是要断子绝孙了。”
进了屋,谢九仰面朝天躺下,让小竹节给他验伤。这是小竹节的房间,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一年四季的衣服没几件全叠在床头边。但小竹节的房间到处贴着耶稣的画像。谢九突然哭起来,小竹节柔声安慰他:“哥,没伤着,不碍事的。不信你试一试。”谢九爬起来撸掉鼻涕:“试?我没心思。我心里疼。”小竹节又连忙去摩挲谢九的胸膛,说:“我说你还是信了耶稣。信了耶稣,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舒坦的。”谢九梗着脖子问:“谁说的?”小竹节说:“姑妈说的。前些时候,徐庄有个要死的人,抬到圣像前念几句经,第二天就下地了。”“你看见了?”“姑妈说的。”“她什么都说,你也什么都相信。这就叫头发长见识短。”
姑妈回来了。
姑妈看见屋前滚着一只芝麻罐子,心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一脚踏进厨房里,叫一声亲娘,圆睁着眼睛,一面淌泪一面窜进小竹节的房间,活活地把小竹节从被窝里拽了出来。小竹节赶紧叫:“姑妈你假发套掉到肩膀上了。”
“不管它。我先问问你上午干了什么?”
“喂猪,挑水,割菜,洗了一床褥子,磨了一桶面。除了骟猪,别的都干过。”
姑妈气恨恨地训斥道:“大姑娘嘴巴里干净些。”
小竹节一边穿裤子一边反驳:“大姑娘?你家哪来的大姑娘?”
姑妈:“谢九我乖儿,麻烦你爬起来抽她的脏嘴。看下次还敢指桑骂槐。”
谢九:“我不耐烦打。叫她自打一下。”
小竹节脚一顿,哭出声来:“我还敢指桑骂槐?整日像个童养媳,人不人,鬼不鬼,不知道是什么身份。我死了才好,死了大家就遂愿了。”掉头就走。
谢九叫:“小竹节,你回来解释清楚,后一句话什么意思?”
姑妈:“算了。不去理会这个碎嘴子。她死了咱娘俩过。强似你们一天到晚打打闹闹,糟蹋我的东西。”
谢九:“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我看你得装只人工脑子进去……除了你那个老相好,谁还敢动我谢九的东西。不是我吹的,谢九在这一带好歹还算个痞子头。”
姑妈:“我没怪你。看你急成这样。你说说,那东西来干什么?”
谢九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清楚。姑妈坐在床边抽抽答答地哭起来,说:“果真,小三子这样不讲情义?”
谢九:“你也太痴情啦。你是他第一个,远了。于老师是他第五个。第一个如何跟第五个相比?(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你小三子还让你交八百斤籽棉。”
姑妈“霍”地站起来,拉拉衣角,正正假发套,冷笑一声,严正地说道:“既然他无情,我就无义。”姑妈在信耶稣之前,一直是妇联的女干部。因为长期对爱情和工作失望,最后退出革命队伍,改信耶稣了,她认为这是她一生中走得最最正确的一步──再也没有超生户指着她的鼻子骂:“你去生一个看看。你还没人要呢?明的做不成只能做暗的。”入党时同志们给她提意见:“谢雪娥同志,工作是过硬的,但作风不太硬啊!哈哈哈哈。”小三子就是现在的乡长。他那时候还不是乡长,他听了同志们对谢雪娥提的这条意见,也哈哈地干笑一通。他知道此时除了情人谢雪娥,别的同志是不能得罪的。所以说,姑妈的爱情和工作是紧密相连的,彼此影响,不可分割。这也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中所讲的事物正反两方面。爱情是反的,只好在夜里密室相会。工作是正的,大天白日之下的冠冕堂皇。但是没有觉悟的超生户天才地把黑白两道拧在一道。党内个别同志也百般刁难,致使谢雪娥同志一直没有解决入党问题。
姑妈信教之前生过一场大病。病症是整天要么拧着眉头枯坐,要么又哭又笑。一头头发不耐折磨而掉个精光。头皮上不久就长出了一层淡黄的茸毛,像磨菇上面生的霉,这层霉长至三、四公分就拒绝再长。姑妈等不及头发长成就走上了教堂的讲坛。姑妈现今是教会掌门,管有教堂的门钥匙和教会的账册。
“今天我信奉我主耶稣。今天是我再生之日。”姑妈入教而又管钥匙、账册的第一天这样宣告。信徒们黑鸦鸦地坐了一地,全都虔诚地看着她。姑妈散会后顶着个秃头,找到一个超生户恶狠狠地说:“我主耶稣叫你马上停止生育,你若是违反他的旨意,我主耶稣叫你生到第十八个还是女同志。”超生户战战兢兢地,膝盖像折叠伞的伞骨一样折来折去,双手一个劲地作揖:“我叫我老婆明天就去流产。她要是再不去我就整死她。”“结扎掉。”“是,结扎掉。”
所以,姑妈因为当过女干部,觉悟还是比一般信徒为高,有时也借着耶稣为国家办事,效果出奇地好。“耶稣叫你如何……”“耶稣叫你如何……”所向披靡。姑妈对耶稣的态度是复杂的,有时候她像耶稣的结发妻子,唠唠叨叨,鸡瘟死,猪爬圈,公鸡不打鸣,全都跟耶稣汇报。有时候又像耶稣的情人,拍桌子淌眼泪:“我为什么不早点遇到你呀?白过了那么多年。”有了这么复杂的感情,对耶稣的要求就苛刻起来,她拿耶稣填充她的今生,还要叫耶稣保证她来世的幸福。她说我主耶稣!叫我来世作男人吧!我主耶稣叫我来世投个好人家!还有叫我头上长出头发。还有……叫老天下雨吧!叫老天下雨是什么道理呢?原来姑妈认为做了耶稣教堂掌门人后,身上已具备了常人所没有的法力。所以她动不动就叫老天下雨或者老天出太阳。碰巧下雨或者出太阳了,她就狂喜不已:“谢九,快出来看。你看看,耶稣显灵了!”
谢九不相信:“姑妈你脑筋打结了。”
为了谢九不肯入教,姑妈狠下心绝了一次食,上过一回吊。看看谢九无动于衷,只好偃息旗鼓,暗自垂泪叹气。姑妈一辈子没嫁过男人,对所有的男人都有一点不干不净的敬畏。谢九不肯入教的原因第一是耶稣长得太美有些女人味;第二是他壮志未酬,不肯把自己轻易交给教堂。男人生来就是为权、钱、美女三样东西拼搏的,怎么能坐在教堂里念念叨叨。谢九如此思量,不能说不对。
……话说姑妈拉好衣角,正正发套。严正地说道:“既然他小三子无情,我就无义了。”
姑妈出了门就直奔乡长高门大户。乡长砸了她的锅,还了得,何况是为了那个小妖精。姑妈在乡长的家门口又哭又闹,撒泼打滚。得到消息的教民扔下手中的饭碗陆续聚集在乡长的屋门口。乡长辈份小,教民里辈份大的开始出言不逊。
“小三子你入的啥党?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小三子你当的什么官?狗屁官。”
“小三子你咋像螃蟹一样横行霸道?……螃蟹没有王八值钱。”
乡长在屋里一跳老高:“你们想干什么?想造反?这是农村新的阶级斗争……我下午就上县里汇报。”
乡长在向县长汇报时把这件事定为“教徒聚众闹事”事件。他火眼金睛看出了农村新的阶级斗争。“阶级斗争”就此再度流行开来。婆媳两个吵架,媳妇说这是阶级斗争,婆婆说你才是阶级斗争哩。拍身份照,干部在喇叭里里哇哇叫,不去就是阶级斗争。不高兴拍照的老头说不拍不拍,谁拍谁是狗娘的阶级斗争。丈夫打老婆,打你个阶级斗争。大家都疯魔似的,满嘴阶级斗争。到后来人人衣服上别一只毛主席像章。村里有个脑筋不清的老太婆,看见戴像章的人就要上去拉手。“我想念毛主席啊!这是阶级斗争。”被拉者唏嘘,安慰她,“毛主席与我们同在。”老太婆说:“什么什么?毛主席活过来了?在那里?”
乡长再到县里去的时候,县委书记对着他大拍桌子:“胡闹胡闹。上次是教徒闹事事件,现在是毛主席复活事件。我看你乡里问题大得很啊大得很!你这个父母官没当好啊。我看你的问题也很大啊!”
县委书记三个“啊”一出口,乡长的乌纱帽就开始摇晃。
姑妈前脚刚走,跟着乡长来砸锅的那三个大汉又转回来了。他们思量着要蹭谢九一顿中饭。谢九忍着痛从床上爬起来:“各位,什么意思?乡长刚才已经免了我一顿饭。”一个年纪大点大汉回答谢九:“不好意思,找不到中饭吃,打搅打搅。你厨房里有鱼,圈里养着鸡。将就着弄点打发我们。小竹节,你去拔棵白菜,再去割一把芫荽,烧个蛋汤。不要好酒。茅台、五粮液我们喝不惯。”
谢九说:“酒没有,菜没有。我他娘的有两条命。”
年纪最小的一个瞪起眼睛朝谢九吼道:“你想敬酒不吃吃罚酒?乡长免你一顿饭,不包括我们。几个书是怎么念的?话都听不明白。”
年纪大的那个大汉管自拾掇起桌子坐好,他弯着腰低着头的动作显得十分本份,几乎有了一些故意装拙的意思。这样看上去,他的行为多少是寒酸而悲伧的,与第一次上门砸锅的行为判若两人。他肚饿了。为了吃饭。,他就自然显出了求食的寒酸与悲伧,而他说出的话就更让人落泪了:“小竹节,你用心烧菜烧饭,莫要敷衍我们。说来我跟你有点亲戚关系——我姑夫的三侄媳的后娘是你姑妈的结拜姐姐的姨表妹。”
小竹节堆下笑脸,把辫梢扭在手指间绞来绞去。这个女孩生来有着漂亮女人的敷衍手段。她眸子清亮天真无邪,令人不得不相信她的话:“爷们坐好。我去借两口锅,不出半个时辰叫你们吃香喝辣的。各位大驾光临,请都请不到。谢九哥哥,你赔各位大爷坐坐,我去去就来。”小竹节出了大门就开始咒骂:“我下砒霜毒死你们!你们死了下地狱!到了地狱里头被阎王爷扔到油锅里炸!”小竹节骂人的时候,腔调跟姑妈一模一样,可见近墨者黑。但小竹节口骂人的时候,再怎么指天画地,跳脚拍手,看上去跟姑妈的味道完全不对。小竹节上初中的时候,每次出早操总有不少人扭着头颈朝她张望,不仅男生,女生也朝她张望。其实小竹节做操的样子很难看,因为每天清晨她要起来割草、烧饭、喂猪什么的,所以她把做操当作休息,懒洋洋地不提精神。不踢腿,不弯腰,就像根树桩戳那里,象征性动动胳膊动动腿,一面打哈欠揉眼睛。奇怪的是大家看得津津有味。谢九看在眼里,对姑妈说,小竹节天天在操场上表演不脱衣的脱衣舞。姑妈说你不说我也有数,这孩子天生就不安份──不知道她亲妈是明娼还是暗妓?小竹节你回来不用读书了。你再读下去要害一个学校的男人犯错误了。
事实证明姑妈的论断是对的。小竹节一手提了一口铁锅回来后,那个年纪小一些的男人按捺不住对她犯了错误,谢九尚且在旁边坐着,可见小竹节害人的功夫实在深。姑妈后来这样建议小竹节:“我要是你,趁早毁了容拉倒。长这么一张脸倒是个丢人的由头。”
现在,趁着小竹节出去借铁锅,容我叙述一下这三个人的背景,叙述之前少不得汇报汇报农村当今的形势。
其实两句话也就完了:
农村形势不大好,
走的走,跑的跑。
月亮升起亮堂堂,
老老少少上教堂。
有关这两句话解释如下:
“走的走”——指年青的壮劳力都外出打工。
“跑”的意思是“逃”,在这个地方“跑”“逃”两字通用。准确地说,“逃”可以用“跑”代替,但“跑”不能用“逃”代替。这是有讲究的。譬如说,一个欠债的被索债的看见,猛地跳起来,逃之夭夭并远离家乡。大家给逃走的人留着体面,不说他“逃了”,而说他“跑了。”
此地乡民极其忌讳大幅度的动作,讲究行事的体面。行事的体面全在于动作的缓慢,所以这个地方的老百姓为了不失风度,做事走路全都慢吞吞的,该不着急的全不着急。久而久之,连该着急的都不着急。好在本地的百姓既幽默又富有自省精神。曾有一个过去的恶霸地主回来(不是投案自首,乃是投资)一看,大摇其头:“你们怎么越来越懒了?一个个像进了疗养院似的。”父老乡亲告诉他:“老太爷,懒不是懒,懒是慢,慢有风度。”父老乡亲中也有着急的:某人外出打工三个月回家探亲,刚下了车就把裤带解开挂在脖子上。当然这是一个黄色笑话,但这个笑话的意义被此乡的人民发扬光大了。村干部召集开会,要一遍一遍地在广播里喊:“请大家赶紧到场,抓紧时间开会,要不然天黑了。请大家动作快一点,发扬裤带挂在脖子的精神,让大会圆满地开好结束。”这是干部调侃百姓的话。也有百姓调侃干部的:干部在高音喇叭里威吓同志们稻子割掉又正好下了一场小雨,要是你再不下麦种的话怕是今年没得下雨了,你要是高兴你就自个去灌田吧。老娘们便冲着喇叭呲呲牙:“你倒是着急。你着急,裤带挂脖子──自个吊死吧。”那个恶霸地主一路看一路摇头,就此得了个摇头症,听说这个毛病到死也没有治好,恶霸地主临上车前,村干部一把上前抱住他的大腿,哭得泣不成声:“老太爷,你不能丢下我们不管。“老太爷睁开混浊的双眼,万分怜悯地俯下身体,一滴口水滴到干部的头顶上,无可奈何地摸摸村干部的肩膀,说:“放开我,让我回香港去。”
老太爷在乡里巡视的时候,好几次差点跌死。所以他最终出钱修了一条路。从公路开始一直到集市,有十里路,经过中学、小学、乡医院、卫生站等等。老太爷别出心裁,路上浇了水泥以后贴上进口不打滑的瓷砖。不出一个月,路上连瓷砖的影子都看不到了,撬得干净彻底。这事实在是老太爷的不好,各家在拿瓷砖贴猪圈、垫茅房的时候都埋怨他多此一举,既做好事又不想做彻底,一家家送整瓷砖多好,还贴在地上,叫人拿碎的回去。难怪当初人民政府要枪毙他。
言归正传。刚才说的是“跑”在这个地方的一般用法。那么“跑”在上面两句话里是什么意思呢?“跑”是指逃避计划生育,盲流到外地去生养的夫妻。这种“跑”往往一跑就是两个。为的是保证下一代的纯洁性。农村里没有儿子的人家被称为“绝户”,若是领回一个血型不对号的,那比“绝户”还可怕。所以,为了保证安全,丈夫就像一匹种马一样驮着女人背井离乡。一般来说,正常人生儿子的概率是50%。但某些人想儿子想得发疯,心理不正常后连带了造子机器也不正常,所以某些不正常的人生儿子的概率降为零。村里王小四的娘,六年中从儿子儿媳的隐身之处领回七个丫头──其中两个双胞胎。王小四的娘若要出去,后面就跟着一队娘子军。可怜王小四的娘,六十岁的人开始学喊操,一面走一面吆喝:“喊数。一,二,三,四,五……”村干部苦笑着对她说,我要是拆你的屋也不好意思。拆掉了,这些丫头如何处置。照我看不如把中国超生的丫头全部输送到印度尼西亚去。有那么多中国丫头在那边,不出两年,那边全部人种国有化(中国化)。
“月亮升起亮堂堂,老老少少上教堂。”这句话里最有名堂。什么名堂?一是说上教堂的时间都是在晚上。二是把耶稣他老人家比成月亮。我们知道,太阳是已经世的毛泽东。有句歌词是这样唱的:毛主席,像太阳,照到那里那里亮……
汇报完农村的形势,现在介绍坐在姑妈厨房里等吃的三个大汉的来路。说出来不怕寒碜,这三个人有个不好听的名字,叫作“打狗队”。哪家违反计划生育或者不交棉花少交粮食等等,这三个就上门砸锅揭瓦动手动脚,效果一般不会差。出人意外的是这个名称乃是本乡人民给他们封的,可见这地方的乡民是幽默成性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把自已比成狗。太阳底下两个老大爷遇见,一个问一个:“吃过了?”另一个愁眉苦脸地回答吃倒是吃过了,但肚子里一点都不实在,跟没吃过似的。因为乡卫生所查出他的儿媳妇怀了第二胎,怕是明天打狗队要上门了。
小竹节提着两口大锅进入四个端坐桌前的男人的视野。按惯例,谢九是不能起身去帮一把的,要不然会受到另外三个男人的耻笑。小竹节走得气喘吁吁,像一棵被台风刮弯的柳树。她一面走一面唱起来,四个男人对她投以鼓励的笑容。小竹节甩甩打打,满腹怨气,怪爹怪娘。(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谢九如何听不出来,暗中准备小竹节闹得过份时拿扁担敲她的腿。幸好小竹节一摸到柴火就进入战时状态,忙得一句不吭。大凡贤妻良母都有这样的特性:一摸到熟悉的锅碗瓢盆就如回到了心灵之家,犹如小女孩找到了心爱的洋娃娃。小竹节在四个男人的视野里越来越大,最后成了他们眸子里跳跃不停的一只光斑。她那天穿了一件黄色的衣服,这件黄色的衣服如一只光斑那样跳来跳去,终于把年纪小的那一位惹恼了。
“喂!”一只手伸进小竹节的腰里撩一下。撩过后,手的主人一时迷茫,只好又“喂”了一声。小竹节直起腰看一眼谢九,谢九不动。如果谢九有所行动的话小竹节一点也不会着恼,因为她自小到大,总被各种各样的手侵扰,她对男人的手在腰里撩一下的动作不会太生气。但谢九无动于衷,这样她就和年纪小的吵起嘴来。她一出口就是脏话连篇,把年纪小的那个吓得直打酒嗝。
“我×你妈的。你吃好了回家挺尸去,死活赖在这里我又没有棺材给你睡。”
年纪小的有些惭愧:“我想看看你腰里有没蚂蝗?”
“有吗?”
“有。”
“没有。”
“有。”
“冬天没有蚂蝗。”
“冬天就有蚂蝗。”
小竹节气得坐倒在门槛上垂泪。
年纪大些的说:“小竹节你哭什么?我们说冬天有蚂蝗那就是冬天有蚂蝗,我们代表乡长。”
“没有王法啦?”小竹节知道脏话不管用,改用政策攻心。
“我们的话就是王法。谢九你说对不对?”
谢九说对。他非但附和他们的话,还说女人们都欠打。
小竹节站起来出去寻了一把亮锃锃的铁叉举在空中,咬牙冷笑道:“姑奶奶今天要和你们辩明白,冬于到底有没有蚂蝗?”她披头散发,眼睛又红又肿,身上散发出一股凶横之气。脏话不管用,政策也攻不了心,最后一招,看看铁叉的威力。
那三个人不甘示弱一条声地叫:“有。”
话音刚落,小竹节使起铁叉把桌子砸得落花流水。这场宴会就这样不欢而散。小竹节对着那三个人的背影骂停当,刚要对谢九动手,谢九抢先一步,夺过铁叉朝菜田一扔,再拎起她的双手双脚把她惯到灶间的稻草堆上,而后压住她,警告她要文斗不要武斗。小竹节扯开嗓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尖叫一声,她这尖叫声如闪电一样在村子上空亮了一下。而后他们在灶间的稻草堆上做着男女都做的动作。谢九说大伙儿都需要这样来消气。他们一边消气一边小声呢呢喃喃。
“你不是个男人。”
“我们要学会忍耐。急燥是没有用的。”
“你这么会忍耐,怎么不信耶稣?”
“我不爱耶稣。”
“……我想寻死,不想活了。”
“寻什么死?我没死之前你不许死。你还要给我生一堆小把戏呢。”
末一句话是小竹节从谢九嘴里听到的最动人的语言。也因为谢九给她一线朦胧希望,小竹节又觉得踏实起来。她泼辣,能干,属于传统型的中国女人,把一生的赌注都押在男人身上。
谢九开始寻找他所谓的“希望。”
寻找希望前,他特意到小学校去偷出那只铁木锅盖扔到运河里面去。表明与过去一刀两断。这只锅盖对他来说实在是象征着晦气。
而后,谢九苦思冥想,决定找乡里的懒老头谈谈话,求他指点方向。传说懒老头有些来历,当过兵打过仗,渡过长江、跨过鸭绿江,光荣负过伤。他有一只收音机,谢九很小的时候就敬畏这只收音机。懒老头未婚,谢九寻思,如果他不肯指点方向的话,不妨用姑妈作作钓铒。只是懒老头的家是苍蝇的冬眠所,让姑妈与苍蝇为伍,凭良心讲有点委曲了她。谢九想想姑妈,想想懒老头,这两个人,一个懒,一个颠,倒是天作之合。谢九一高兴就不考虑姑妈会拿冷水泼他的头,他先向姑妈吹风:“姑妈,懒老头托人向您提亲来了。”姑妈一惊一乍,一口气闭掉半天才问:“托谁提亲来了?”谢九说:“我。我是他的媒人。”姑妈倒也干脆,说:“你爱怎么就怎么。我没意见。”
懒老头其人并不姓懒,原先也不懒。年青时着实意气风发,也曾壮志凌云,读过书,也曾当过干部,拿过工资、奖状,只是牢骚话多,属于浑身尖刺多,两头不讨好的那类人。后来忽然牢骚话没了,人变得其懒无比,说过了大半辈子才悟出一个处世立身之道:懒。真是懒得妙,懒得呱呱叫。这人懒成怎样?懒得连苍蝇都不肯动手轰一轰。苍蝇这东西虽然面目可憎,但它也是有头脑的。久而久之,苍蝇们一传十,十传百,都愿意光顾懒老头的陋室,这里虽然清贫,却全然没有性命之忧。这样懒老头家的苍蝇也懒得出奇:就地交配、下蛆、死亡;蛆就地孵化为成蝇。不出家门传子接孙。这样成长环境下的苍蝇注定是目光短浅的。有一次懒老头家的一只苍蝇无意中飞出去,看见苍蝇拍子,竟然不知这是什么东西。懒老头不是苍蝇,他凭着一只收音机就知道天下大事。不管听到什么,他总是三个字的评价:“懒得好!”实在是无怨无悔。谢九拿定主意要把姑妈跟他匹配起来,姑妈心情一放松,或许就不会整日唠叨要谢九入教,或许心情更放松的话,连耶稣都不要了。
谢九不肯入教,姑妈绝过食,上过吊,最后不了了之。但姑妈一直没有放弃过希望。她认为谢九应该打消他的做一番事业的念头,让耶稣拯救他的灵魂。“你是个什么?”她这样打击谢九:“农村二流子,痞子。耶稣肯不肯要你?我要去跟耶稣好说歹说才能让你入教。”小竹节说他颠倒就是个流氓。那只锅盖失掉以后,小学校长说既然是谢九大爷干的,给他一点面子,要不然遭秧的肯定不止一只锅盖。
闲话撇下不题。转眼快要到清明节了。这一天是四乡八村赶集的日子。懒老头的家在集的那头,谢九想起个早,从集市上带点瓜果糖枣之类的进贡懒老头,老头要是不识好歹,不买帐的话,那只好牺牲姑妈的晚节了,反正她也愿意。谢九大清早起来,天下着雨,谢九大骂一声狗娘养的,大清早就像傍晚似的。小竹节在灶间烧粥,姑妈眼泪汪汪地在屋里戴假发套。她每天戴假发套的过程需要消耗她夜里保积蓄起来的精力的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精力奉献给耶稣。戴假发套的过程是漫长的,在这个过程里姑妈首先要打消对假发的恐惧。她害怕扭头,转颈,更害怕刮风的天气,其次,她害怕对面走过一个人。这些因素都会使她联想到假发套突然从头上掉下。如果没有上述这些因素的话,她还会担忧假发套自己作怪,从头上掉下。恐惧就像一粒石子,而姑妈的意志坚强如牛胃。牛胃把石子磨啊磨啊越磨越小,小到无碍大局时。姑妈又开始眼泪汪汪了,这是因为她从假发想到了她以前的真发。恐惧过后是缠绵的多愁,姑妈深陷在愁海中昏天黑地,不知岁月流逝。恍惚中颠倒了流逝的岁月里的许多是非。谢九喝完粥,手背在后面走了。小竹节望着他的背影,笑得满脸溢出了甜甜的涟漪。谢九负手而行的样子绝对英俊潇洒,更兼踌躇满志。哪个女人不爱这样的男人呢?
踌躇满志的谢九在集市上受到到了深深地刺激。
事情是这样的:当他保持着负手而行的英姿时,被人从后面重重地一撞。所以他的两只手扎撒开来,其中的一只手就势一捞,捞住从后面往前面冲撞的那人,那人叫道:“谢九大爷松开手。不关你的事。”谢九说:“胡说,你撞坏了我的腰,还说不关我的事?”话音刚落,冲过两个人来,对准前面的那个人一顿拳打脚踢。因为谢九的手抓住了被打的那个人不放,所以这顿好打!眼见得一脸是血,嘴巴打得歪到一边脸上。谢九这才放开手,十分过意不去。他看清了打人的两个人是乡联防队员,穿着皮鞋和没有警徽的警服。谢九不想惹事,找了个土墩子高高地蹲在上面静观事态。联防队员打过了开始对被打者训话,被打的那个人从地上站起来,在脸上东摸西摸,忽然摸出一只牙齿来,无限怜悯地看看,几乎掉下眼泪来。谢九在上面暗骂:“松包。”那只松包浑身难过,身体不住地扭来扭去,手朝看客东作一个揖西作一个揖。联防队员说:“你想怎么着?”他说:“我的脚瘸了,不能走路,明天怎么陇棉花沟?牙少掉个把不碍事,脚瘸了是大事。麻烦谁会接骨的上来给我正正骨头。”联防队员踮起脚朝人群里一指:“你,赵小四。出来给他正正骨。你躲在人堆里缩着头,指望我看不见你是不是?”人堆里马上闪出一张讪笑的面孔。
谢九大爷像一只雕一样蹲在土墩子上,见此一幕不由得羡慕,由羡慕进而想入非非,想:不知何年何月也能这样在家乡的土地上耀武扬威。但谢九转而一想,不行。联防队员打老百姓,乡长打联防队。起码要当个县长,县长打乡长。小竹节当县长太太不大称职,太过妖媚,走路像不着地,说话的音调忽高忽低。换了她恐怕不依,只好另外找一个社交夫人。小学校的于老师怎么样,县长向她求爱,她会惊喜得假装昏过去吗?……当然不是他谢九有什么动人的地方,前几天她还在指挥小学生喊:谢九是什么?强奸犯。这种女人永远不会对纯粹的男人发生兴趣。所谓纯粹,打个比方,就像那个裸体的大卫,她看了毫不动情。大卫要是穿上西装,她就爱大卫的西装;大卫要是穿上西装开辆轿车,她就爱大卫的轿车;大卫要是名片上印着××单位的负责人头衔,她就爱大卫的名片。不过次序是这样排列的:西装、轿车、名片、裸体。与她相比,小竹节显得传统,符合国情。但小竹节近来的情绪越来越糟糕。吃不准她什么时候也摇身一变成为第二个于教师。
谢九想到这里心中一酸,真想放下屠刀立马入教。想想看,月亮底下念念经,无欲无求是件多么惬意的事。但是谢九的脚此时已经跨进了懒老头的屋门,他的脚跨进了门里,别的身体部位还在外面,仿佛是脚牵着他走进去似的。里面一时什么声音也没有,苍蝇没有“嗡”地一声飞起来。懒老头家的苍蝇全都不飞,并不是天气潮湿飞不动,而是它们信奉懒的哲学,不爱飞。它们全都乖乖地聚集在蚊帐上,这样蚊帐就像一张撒满芝麻的大饼,懒老头就长年睡在这张大饼下面。谢九双脚都着落到屋里的时候,懒老头在被子里欠欠身体,说道:“你来了。我等你好久了。”谢九说:“我不明白你的话,你是不是要找我记下你的遗嘱?”懒老头说:“人死如灯灭,我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喜欢搞那一套。我等你是知道你是条好汉。”
谢九蹲在地上抱着头哭起来。你看看这个男人是多么脆弱,脆弱到经受不起一句话的表扬。
懒老头再次在被窝里欠欠身体,他看来像一只裹在被囊里的皮虫,他的被子和人都是皮虫一样的灰褐色。懒老头看见谢九越哭越伤心,不觉内疚起来,后悔不该把话说得如此沉重。但懒老头是个喜欢戏剧性的男人,他把自己弄成这样臭气薰天本身就是酷爱戏剧性的表现。再说,他也不甘心把准备了多少年的话赔本咽进肚子里。所以他装作不太在意的样子继续朝下说。他无非是倾诉渴慕之情,什么知道你是条好汉,好样的,什么都不信,不爱吃,不爱穿,不爱女人,唯独爱理想……等等。但是谢九越哭越凶,等到他的脚底下洼起了一滩眼泪水,他还在哭,没有停顿的意思。懒老头不耐烦地责怪道:“你怎么老哭呢?你今来总是爱哭。我听见大冬天夜里你在家门口哭哭啼啼,把我的心烦死了。”谢九听了此话抬起头,把脚从水洼里拔出来。他的脚一动,水洼里的水变混浊了,又即刻澄清,水底里留下一只脚印。他说:“神了神了。我家离你家有二里路,你怎么会听到我哭?”懒老头经此一问,一愣,想了半天,才凄然说道:“是啊是啊,是啊!是不是我的使命已完成了?”他像个潜伏大陆卧底多年的老特务。谢九不敢多问,因为懒老头落泪了。懒老头落泪之前做了一系列的准备工作:坐起身,穿上棉袄,挺胸,抬头正视前方。他是无声地落泪,讲究风度,很有体面,不像谢九蹲在地上猴子一样乱哭一气。懒老头不擦眼泪,眼泪是他家里最洁净的东西,他怕一擦眼泪的话,脸上就开垦出一条白道子。屋里虽然光线暗,但不得不提防年青人眼睛。年青人不会看不起黑道子,但会歧视白道子。“我大约要死了。”他说。谢九听见个“死”,就想到男人的根本问题。想到男人的根本问题,谢九马上出卖姑妈,把姑妈诚心诚意地许配给了懒老头。但懒老头一口回绝了。谢九述说姑妈的年龄长相等等时,老头已经不哭了。他说:“我们不谈女人,我们来谈谈国家大事。”这时候天已经是傍晚了。但是他们不知道天已经到了傍晚,一来谈得投机;二来今天是阴天,一大早就像傍晚似的。所以到了傍晚时不觉得是傍晚。
他们谈毕国内外大事,谢九再谈他自己的抱负和打算。谢九发现懒老头学问很大,光是“克”这一个字就能说出许多内容:克里姆林宫、克林顿、克隆、克格勃等等。所以说谢九小心亦亦地只谈他的抱负,不敢说要做多大的官。后来他才羞涩地说,他的目标是当个一乡之长,为民作主。他的施政纲领包括不玩女人,不打老百姓,不欠白条,宴席上不吃甲鱼,动员所有的儿童念书,给教师加工资……懒老头连连点头说行了行了,足够了。凭这几条当个县长也够资格了。懒老头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石头上面依稀有些褐色的干的血迹,(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交给谢九。悲壮地对他说:“这块石头的仇人,就是现今的县委组织部长。他欠我一笔血债。你拿给他看,他自然知道的。你告诉他,你想当乡长。他如不肯帮忙,你就用这块石头砸他的头,替我下死劲地砸,给我报仇。”
谢九拿着石头到县城去,找到县委组织部长。组织部部长一见石头,大惊失色,面如死灰,把谢九拉到屋外的墙根底下,一个劲地说搓着双手说:“来了来了,这么多年了,还是来了。我以为不会来了。人算不如天算。”
组织部长做了几十年的官,吃喝成一条威风凛凛的大汉。人说他是虎背熊腰,走起路来鹅行鸭步。这些形容词用在他身上一点不差。就是说他光像动物而不太像人。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得一块小石头就把他吓得这样呢?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部长年青时也神不知鬼不觉地犯过生活错误。说它神不知鬼不觉是因为此事只有三个人知道:他,女方,懒老头。懒老头如何得知呢?原因很简单,那位女士是懒老头的女友。懒老头愤恨之余,考虑到犯错误的老朋友虽然横刀夺爱,但面临入党和提干问题,出于战友情谊决心舍己救人。懒老头的动机是好的,结果也是好的。但他当时做了好事后,却悄悄地用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把现今的部长脑袋砸了一只洞。所以部长一看见这块石头脑袋就发疼。可见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事,也没有绝对的好人。
我们现在回到前面去交代姑妈的终身大事。懒老头把这件陈年往事尽告谢九后,打了保票说那位先生见石如见人,一定会帮忙的。懒老头与谢九谈完所有正经大事时,才漫不经心地问姑妈的真实长相和年龄。他说:“我赖,但审美观是不赖的。你姑妈是个秃子……我不是怪你搪塞我。她是个秃子,我妈知道了会不高兴。是啊,我妈早死了,死了有什么关系?她在地下总会知道的,什么事她都会打听出来的,何况这是她的儿媳妇?总之,她知道媳妇是个秃子会不高兴的。算了罢,我也是快死的人了,犯不上再委屈自已一回。”谢九忐忑不安地回到家里,姑妈正虎视耽耽地等着他。谢九对姑妈说:“懒老头基本上同意这门亲事。不过要叫你先去捉干净他家里的苍蝇。”姑妈冷不防这个棘手问题冒出来,咬住牙沉着气想了一会,异常决绝地说:“不去,耶和华叫天下所有的生命都活着。苍蝇也是生命。这老头心地不善,将来准要亏待我。谢九,这件婚事罢了吧。”谢九急忙在胸口划个十字架,低声出了口气。这件要出血案的提亲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我们再来到谢九讹官的现场。
谢九在这里被组织部长拉着手,两个人脸对着脸吹气,都慌得进气短出气长。谢九为什么着慌呢?因为组织部长的脸越涨越红,不一会儿,脸上黑气上升,两眼吊起,眼看着就要倒地不起。谢九害怕被人当作凶手,他想走,又不甘心。他伤心地想,这种草包也能当组织部长,一块陈年的石头也吓成这样,不如死了算,腾出一只位置让别人干。但谢九想归想,良心还是有的。他叫了一声救命,没想到组织部长听到叫救命一下子又活过来,两只眼珠子从眼角处“骨碌”翻回原位,伸出一只肥肥的食指,盛气凌人地命令谢九不要叫。然后他迈着鹅鸭一样的步子,挺着虎背和熊腰,带着谢九到他办公室。办公室里没有人,在这里,高血压的回家休息,低血压的打麻将,血压不高不低的在外办事,留在办公室的是快要撤职或退休的人。所以谢九在这里偶而遇见的办公人员都是一副心绪不宁的死相。组织部长问谢九想要什么?谢九说乡长要改选了,乡长一改选,整个乡政府都要换人……组织部长打断他的话说,没事没事,我来弄个职位给你当当。他拿出一张空白介绍信,问谢九叫什么名字,哪个乡的哪个村的。写好,拿给谢九过目。上面写:
××乡政府见信如见面:
谢九是我外甥,乡政府改选换届后,请务必照顾一个乡长以下的职位。
×月×日
××致以革命的安定团结的敬礼。
谢九说:“上面没有图章,下面的人恐怕不认帐。”组织部长拉开一只只抽屉,埋头找了半天,找到一只圆图章,潦潦草草地在纸上按下印章。图章上面的字是这样写的:上阳县委组织部财务室公章。谢九不懂,他也不讲究这个。他高高兴兴地与组织部长一手交石头,一手换回介绍信。走了。
如何看待这张敲着财务室公章的无用的推荐信呢?有一阵子我们有一句话:理解万岁!我们要理解一切不可理解的事。这句话现在还有点在流行。“理解万岁”,这句话乍听起来没有什么意思,仔细推敲就会发现这句话很有意思,下流得有趣。我不说你也知道,真正需要理解的人不说理解万岁,需要别人理解的事一定是不可理解的。譬如他抽你一记耳光再恳求你理解万岁,那动机基本上是乘你听完这句话后发愣的当口逃之夭夭。话是这么说,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真理。组织部长这么玩弄谢九,说明他也有难处。所以我们要理解,要万岁。他面临退居二线,退居二线就意昧着与过去的一切荣耀告别,这还不算悲惨,惨不忍睹的是他明知与过去一刀两断了却在心理上迟迟不肯承认。这样他的人就活活地一分为二。行为上承认,心理上不肯承认……面临退居二线是一个问题,再一个问题是:那块游离在外的石头突然出现了,如果听任它又远离而去,他死不瞑目。基于这两个理由,我们应该理解并且万岁。
应当说,谢九是个没见世面的没有水平的农民。谢九要是聪明的话,在这张介绍信上做点手脚,这样两个人你骗我我坑你就算扯平了。可惜谢九还是个老实人,他把信拿给新任乡长看,新乡长对他说,这张介绍信没用,他就真的认为一点用处也没有了。
谢九今年三十二岁了,对于人生有点经验。但他属相不好,属羊。十二生肖中属羊的男人到了关键时刻就会显露羊的愚笨,即使是披着狼皮的羊也不例外。
当时,拿了部长介绍信的谢九在县城的饭馆里坐下来,吃饱。他一吃饱就觉得格外无事可做。现在快要到清明了,过了晒太阳的季节,也不能随地坐下欣赏风景,因为满地污泥浊水,城里正在拆迁,进行老城改造。这里的居民成心跟推土机作对,推土机“轰隆轰隆”地开到家门口还是死不挪窝。县委书记在电视上差点下跪叩头:市民们,城市改造需要你们的帮助支持。我们不能满足你偿的所有要求,请求你们为新的城市作出牺牲……
想牺牲的人大有人在:快死的老头老太太伸直了头颈躺在推土机下面,骂道,狗日的推土机你敢上来推房子?谢九在县城里走了一遭,觉得兴致全无。这时候他还没有回家的意思,至少他高兴暂时离开姑妈和小竹节。晚上他开了栈房住下来,他考虑到如果钱花光的话,他就得饿着肚子步行回去了。小时候他常饿肚子,别人饿肚子时把裤带勒紧,谢九饿肚子时却把裤带全部解开。他觉得既然亏待了胃那就不能进一步虐待它,胃是身体中最有灵性的器官,你待它好,它就不好意思向你讨吃的……这是谢九从不宣人的秘方,所以他不怕饿肚子。
谢九第二天打听到灯泡厂开控诉大会。他想自己快是干部了,道理上应该多点时间参政议政。就高高兴兴地混在人群里涌到灯泡厂。灯泡厂的空地上,检察官和纪检干部坐在主席台上,旁边袖手站着灯泡厂的前领导,底下坐着灯泡厂的在职工和下岗工人。大会开始。主持人指着袖手站着的灯泡厂前领导人,说,看你们一个个又肥又白穿的是全毛料西装。你们看下面的工人一个个面黄肌瘦。看到这样我感到伤心难过。主持人讲过以后陆续有工人上台揭发控诉。谢九突然感到无趣。再回到栈房睡觉的时候浑身痒个不停,仔细一找找到一只滚圆的臭虫。他掀掉被子和褥子,再三下五除二地拆掉窗棂,然后偷偷溜之大吉。
回到家,姑妈问他为什么死沉着脸。他说厌烦,一只臭虫咬得他浑身痒。姑妈颇有经验地说信了耶稣就好了。谢九满脑子想做官,听见此话,就像听见咒语,像小孩一样发作起来,说,等我死了再信耶稣吧。谢九说过以后脑袋里“嗡”了一声,发现自己把话说得太满了。他是在农村里长大的孩子,知道凡话不可说得太满,太满了会受报应。当然这是迷信,迷信是可信可不信的。谢九现在处于可信可不信之间,心情就越加糟糕,仿佛自己真的走投无路挤在教堂里念经:耶和华降临之时……阿门。
谢九情绪一糟,就摆出全世界都欠他帐的面孔。他毫不顾忌姑妈的脸色,大大方方地钻进小竹节的被窝,把小竹节挤得背心贴住了冰凉的墙壁。
“我要当官了。”他说。
“当多大的?”小竹节问。
“跟你下面的一样大。”谢九回答。
“那么,”小竹节认认真真地憧憬起来,“你当了官如何摆布我?”
谢九想都不想地回答:“让你出国玩一圈,住住外国客栈,让外国臭虫咬你一口。”
小竹节说:“如果让我选择,我就到日本去。”
“为什么?”
小竹节说:“我喜欢地震。”
谢九求官的愿望最后是以失败告终的,这一点我不说你也清楚。要是谢九当了官就不是谢九了。虽然他保证不玩女人,不吃甲鱼等等,但说归说,他可以不对嘴巴负责,或者假装得了遗忘症。当了官的人都会这一套。还有,大凡加入某个党派的人也都会得遗忘症──宣誓前还没有染上这个毛病,一宣誓就得了遗忘症。所以有必要重新制订仪式:不必开会,不必举拳头发誓。只要问他:你愿意今后只干好事吗?如答愿意,就在他身上用火钳烙个印痕。关于印痕是大有讲究的,如烙成“人”字或者“大”字或者“不”字,这些字,笔划少,无痛苦,谁都经受得住。照我的意思是一律在背上烙个“矗”字。这个字没有什么意思,三个“直”加起来也不会正直到那里去,纯粹笔划多,让不能经受考验的人知难而退。所以说,虽然谢九发了誓,但誓言大体上可以忽略不计的。我们再看谢九当官的动机,他当官的动机可用一些分镜头表示:
耀武扬威……(菜市场上)
为民作主……(于老师的脸)
男人的使命感和尊严……(小竹节的眼风)
他拿小竹节身上的东西比喻官位大小,说明他善于自嘲,志向很大,看不上乡长以下的职位。以此自嘲,自虐,是在无奈中接受现实,聊胜于无。
男人是最最不能提起“尊严”这两个字的,男人的“尊严”等于女人的“贞节”。谢九现在躺在小竹节的被窝里,放眼朝四下里一望,不由得尴尬万分。原来小竹节的房间被她收掇得简单而又洁净,唯一不简单不洁净的地方是四面墙壁贴满了耶稣的画像。因为全部贴满,就显得这间屋子不洁净了。谢九躺在这里一望便不自然起来。以往谢九躺在这里从来不曾静过心,今天恰恰相反心有点安静,满眼是耶稣的照片,自是隐隐约约体会到小竹节的心情。尴尬之后怒气勃发,但又不便说些什么话,哼了一声从床上走开。关于当官的动机又增添了一个:撕掉……拆散……
小竹节对于谢九冷不防从床上走开抱什么态度呢?她既不哭也不表示惊奇。她会心一笑表示明察秋毫,整整被谢九睡乱的被子,重新调整睡姿。她的睡姿态很奇怪:双手投降一样举在头顶,两条腿一边一个伸在被子外面。这样的姿势看上去像准备夹着她的被子飞到梦里面去。最后,她把辫子绕到床架上打个结,防止梦见耶稣后从床上滚落下来。做完这些事后,她怀着温馨的独立的心态睡着了。她不太在乎男人对她的看法,不是那种处处传统的女性。在睡着之前她骂了一声谢九,是农村妇女常用的关于性的口头禅。这表明她是一个有些现代化思维的农村妇女。
谢九拿回那张无用的推荐信不久,他所在的上阳县的临河乡就举行了新一届的乡长选举。县委指定了两个候选人,一个是原先的旧乡长,另一个是旧乡长的对手,我们不妨称之为新乡长。谁都看得出旧乡长要下台了。如果他不去汇报那个“教民闹事案”和“毛主席复活案”,也许他会继续连任下去的。新乡长和他一样地愚蠢,但是因为洋洋得意,所以显得精神十足,相比之下旧乡长因为酒色过度加之心中发怵,有些不战自败的样子。
选举开始。第一轮选举结果是新旧乡长各得一半选票。这就说明两个人的拥护者各占一半。这天正好是清明节,下着桃花雨,人人心里都没来由地兴奋杂着恼怒。侍候土地的人在秋季和冬季是安静的,因为秋季是收获的季节,冬天是土地休息的季节。夏天里,人的心情不好不坏,马马虎虎。春天,特别是清明时节雨纷纷,情绪就容易出错。在清明节前后,乡卫生院三天两头抢救上吊投河服毒自杀的人。
第一轮选举过后,阵垒立分。两支人马展开谩骂比赛,少数几个不文明地撕扯在一起。旧乡长得意,新乡长恼怒。新乡长恼怒之余,“哧”地划着一根火柴,扔到一堆稻草上。这个新乡长自小有烧草堆的爱好,情急之下劣根性发作。过了一会,湿草堆里竟然冒出了一股浓烟,继而窜出一条蓝色的火焰,这条火焰是那种淡淡的可怜兮兮的蓝,火焰又短又小,不仔细地看还看不出来。旧乡长不是色盲,他心里很不服气。他也划着一根火柴扔到稻草堆上。乡政府的大院里有很多稻草堆,因为大院里有食堂,食堂里又经常开小灶给旧乡长煨甲鱼汤,常常半夜三更时从食堂的烟囱里冒出黑烟,(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远近的百姓都说,瞧,闹鬼了。旧乡长运气不好,没有点着稻草,他一气之下,把整盒火柴点着扔到草堆里──还是没有起火。他远气不好,理应下台。这时新乡长说了一句蠢到极点的话:“哈哈,耶稣显灵了。”有规定党员是不能信教的。新乡长得意忘形说漏了嘴,暴露了他地下教徒的身份。这样明显的把柄连小孩也会抓牢的。偏偏旧乡长气极败坏,脑袋昏上加昏。上面我交待过这两个人一样的愚蠢,只是新乡长是好运当头的时刻。新乡长说过那句愚蠢到极顶的话以后,旧乡长没想到要抓把柄,却说了一句更愚蠢的话:“什么耶稣显灵?世界上没有耶稣。”因为这句话,在第二轮选举中,四分之三的人投了新乡长的票,因为他们都是教徒。胜负立判。
所以你看,这世界上无所谓好坏,只要好运当头,不是交到什么白虎运华盖运,你想要的就是你的了。远气是不讲科学的。
谢九拿着组织部长的介绍信到食堂去找新乡长。谢九没当过官可也知道饭桌上是参政议政的地方。新乡长在食堂里开庆功宴。旧乡长神情沮丧地坐在他旁边,把红木梳子浸在茅台酒里,然后仔细地梳头发。据传茅台酒有生发黑发的功能。他现在非常担心于老师的去向问题。他早就不把于老师当作良家妇女了,但问题在于他爱她。当了一辈子官,下了台才得到一个富有哲理的想法:当官不如当婊子。婊子还有选择的自由,当官的没有。他这么想说明这么多年的官没有白当。
谢九站在新乡长的身后,瞅准他不喝酒也不吃菜的片刻,把介绍信递了过去。新乡长睁开醉眼读了一遍,然后又读了一遍。第一遍是把语句读顺了,第二遍才理会内容。又过了片刻他才想出最恰当的解决办法。
他笑道:“谢九,你真苯,苯到家了。你不知道么?老东西已经下台了。他在的话,我是不能当候选项人的。我不是他的人。谢九,这张纸没用处,留着给你媳妇揩屁股用。”
谢九说:“那你看看我这个人有没有用处。”
新乡长说:“这话去问你媳妇,问我干什么?来来,替我喝两杯。”
旧乡长发话道:“谢九,心气不要高。你这块料子适合干干农活,再不然跟你姑妈信教去。老东西确实已下台了,他在的话,也不会搞选举这套把戏,我也不会下台。你把信给我看看,我怎么从不不知道你和他有关系?”
旧乡长看了一眼推荐信,拿在手上,朝新乡长扬着,说:“你看看,谢九这东西,我说他只配干干农活什么的,他那里配有野心?人家耍弄了他还不知道,把人家当亲爹一样奉着。”
谢九喝了几杯茅台酒,涨红着脸回家。他发现总是被命这样东西钳制着无法挣脱,比如旧乡长,再比如新乡长,连虚幻的耶稣都在迫害他。小竹节正在猪圈清除粪水,看见她,谢九就有点自毫感滋生出来,心想当男人还有点好处,至少有个女人对你死心踏地。谢九拿着介绍信给小竹节说:“乡长叫我给你用这个擦屁股。”小竹节斜着眼睛瞄瞄谢九,没说什么,一把夺过介绍信踩到猪粪里。母猪快要生了,这个家里除了小竹节没个勤快人。小竹节不仅勤快,还很有思想。她扶着铁锹呆呆地研究谢九东倒西歪的背影,发现谢九的脖子短了一截,背也突然驼了起来──男人就是这样受不住打击的。小竹节想,我的娘啊!他这样不济事,我得趁早摆渡。小竹节绝对是位良家妇女,但良家妇女的想法有时候与非良家妇女的想法惊人地一致。
小竹节这样想的时候,于老师也在想着摆渡的问题,她的眼睛已经哭得通红了,临别之时,她还是有点良心的。但良心阻止不了她继续扬帆向前的决心。她不想赔着那老东西在此岸。新乡长年轻,老婆管得紧,又据说对女人不太在行。但于老师深信的一条真理:要得到必须有所牺牲。
小竹节在想法上堕落一下后,在行为上尚能遵循良家妇女的准则。这就是她与于老师之流真正的差别。她侍候姑妈吃好晚饭,给谢九打好洗脸水,充满深情地对谢九说:“哥,你要是挺不住,我也不活了!”谢九对此的回答是:“我挺得住,不信你试试。现在,废话少说,给我烧一碗青菜面疙瘩汤,越快越好。那茅台酒真不是人喝的,这干部我不当也罢。”
清明节过了以后,天气仍旧不爽快。雨下一阵停一阵,总也没完没了。像个女人想一阵,哭泣一阵,想一阵,再哭一阵。这样的天气把小竹节的心情都搞坏了,她用斧头砍倒了两棵苹果树,说这棵树的果子太小又酸涩难吃,占地方吃地肥,砍了它们心里说不出的舒服。姑妈和谢九对砍倒的两棵苹果树无动于衷,他们对家务事从不越权作主。这种天气他们只管一直昏昏欲睡下去,身躯沉重得象是别人的。小竹节砍了苹果树又哭了一场,算是对它们的哀悼。每年苹果花一开她心里就很不舒服,原因是想起了城里女人穿的黑色长丝袜。苹果花开和黑色长丝袜之间有些什么联系,小竹节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气味,也许只是神经过敏。
后来天气就晴朗了,因为经常下雨的缘故,空气中仿佛没有杂质。太阳从高空中朝下晒,把干草青草的味道全部蒸发出来,使空气中充满氤氲之气,馨香可人。其中稍有粪味但比例不大,可以忽略不计。天气好的直接后果是让谢九在公路上遇到了新乡长。谢九过公路是去探望懒老头。新乡长则是被太阳晒得不安份,心中想念于老师,在口袋里放了一朵黄色茶花去看她。新乡长年轻,有时间从从容容地玩爱情游戏,其实于老师是不在乎游戏的,于老师说过I love you 就要脱衣服。新乡长实则上是自个玩游戏,但他不在乎。谢九和新乡长在公路上碰了个对面,新乡长叫住谢九:
“喂,你干什么去呢?没事的话,陪我到小学校去。”
谢九说他去看懒老头,他不愿意看见学校的于老师。新乡长恍然大悟地笑出来,说:“我倒忘了一件事。今年你家要交五百斤棉花啊。不交要罚款的。”谢九说那是前任乡长刁难我的。你可不能当真。新乡长说:“什么刁难?这是政策,政策是有延续性的。”我们的谢九有些流氓无产阶级的脾气,也不是个正路上的英雄,他决不轻易放弃自己,并自作主张地赋予自己拒绝和反抗的权力。这时候他就脸色一冷,拳头在口袋里一紧,说道:“不种。”
新乡长看看四下无人,害怕挨打。他的手在口袋里捏出一把冷汗,冷汗沾着茶花的残骸,滑腻腻地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以至于他对于老师生出一丝哀怨:要不是她,何至于沾上一手碎花。他心情沮丧,对谢九说:“好吧,那你就不种吧。等会我也去看看懒老头。人家都说他快死了。现在我到小学校去看于老师。”他走了几步,忽然心情阴转多云,大声回头宣告:“谢九,告诉你。政策是延续性的,于老师也是有延续性的……你敢说什么?”
谢九虽然决不轻易放弃自己,有拒绝和反抗的勇气,却不太习惯新乡长的坦率。他怪叫一声落荒而逃了。这也是导致他最终皈依基督教的性格上的原因。姑妈说:”我们谢九要信教的,逃不脱的。”姑妈何等老奸巨滑?她一场大闹把老情人的乌纱帽闹落地,她眼中的谢九不过是只兔子,她悠悠哉哉,只等兔子自动地撞死在空心树干上。
谢九狂奔一阵,速度渐渐减慢,变成慢跑。他平时只吃饭不干活身体很棒,维持这种慢跑的速度毫不费力气。在跑动的过程中,他产生了悲观情绪。他想,他那点比不上这两个乡长?旧的太老,新的像根芦柴棒。但他们都能延续于老师,于老师象征着权力,是一只胜利的符号。但这只胜利符号却对谢九不屑一顾。不屑一顾也就罢了,毕竟她是个破货。她却糟贱他谢九,骂他是个强奸犯。谢九不能跟她详细述说女老师企图强奸他的过程,如果是这样的话,于老师会笑得闷死过去,谢九的形象更加丑陋不堪,相比之下还是当强奸犯好一些。
谢九来到懒老头家里时,意外地看见懒老头一张冷面孔。懒老头的面孔非但冷,简直有些不耐烦。懒老头不想听任何人说话,他在沉思。下了好多天雨,从出太阳的那天起他就预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往常他一看见出太阳,浑身的毛孔会像海里的珊瑚虫一样张扬开来。那天出太阳的时候,他浑身的毛孔却恶狠狠地闭上来,像盖棺材盖子那样,轰然一声关紧。他浑身一痛,知道要死了。于是他就不吃不喝,严肃地思索他单调而充满激情的一生。他躺倒在床上,紧闭的眼皮上色彩斑烂,时红,时黄,时黑。红的表示他心情激动,黄的表示他回忆往事时心情十分温柔,黑的表示冲天的怨恨。最后,他的眼皮呈现青白色,青白色表示什么呢?此刻心中空空什么都不想了。后来,懒老头眼皮的颜色转为正常的黄白色,表示他已大彻大悟。他问谢九:“你是谁呢?”谢九回答:“谢九?”“谢九是谁呢?”“谢九是我。”“我是谁?”谢九毛骨悚然。懒老头又说:“你要学好!”谢九已经逃到了屋外。懒老头神志不清了,不能指望他给谢九指出一条光明大道,甚至谈谈国家大事磨磨嘴皮子也不太可能了。在家门口,姑妈问谢九:“你死到什么地方去了?”谢九一本正经地说:“我去看看懒老头,问问他能不能自个把苍蝇处理掉。天气暖和了,他家的苍蝇多得能把活人吃掉。如果他能自个把苍蝇除理掉,我劝你不妨考虑考虑这件婚事。”姑妈把脸朝领口处一埋,不好意思再吭声。谢九满腹悲哀无处诉说,一把抓住厨房里的小竹节,唱起咏叹调:“我孤独,我寂寞……”小竹节的眼睛的眼睛深处波光一闪,焕发出慈悲的母性光芒:“我知道。你先上床躺着去。我等会就来……”
就在这天夜里,整12点钟,懒老头寿终正寝。时间准确无误,因为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咽气的。他预感到过不了今夜,便给自己洗了个澡。他洗澡用的盆后来给一个人趁乱偷走,据说花了半个月才把盆里的污泥洗干尽。
懒老头从泥浆水里赤条条地站起来,光洁如初生婴孩。他对自已这样子很满意,夸奖自已说:“我尽善尽美啊!”后来,他想到另一个尽善尽美的行为,就卸下门板坐了上去,他就这样坐在门板上让两个年青人抬着在村子里游行,一路叫道:“我──冤──枉。”这个老头临死还把村子搅得人心惶惶。月亮升起来了,狗吠,孩子惶恐地哭嚎,懒老头后来就不吭气了,两个年青人照原路把尸体抬回他屋里去,卸去大门的屋子像他的人一样了无生气。
懒老头的临终遗言再度像“阶级斗争”一样流行开来。不少人说上了瘾,在做祷告时把:“我冤枉”代替“阿门”使用。据说这三个字说过一百遍之后就具有了魔力,一旦说出,就浑身舒服,如打过喷嗝一样七窍畅通。
懒老头死的那天夜里,新乡长在懒老头家附近打麻将。同桌的“麻友”一个失惊,说道:“乡长,半夜三更的谁喊冤枉?”
新乡长:“管她娘的什么人冤枉。这副牌我马上就糊了,只等一饼。糊不到才冤枉呢。谁给我一饼?”
上家赶忙打出一饼让新乡长糊掉。新乡长赢了以后就不想打了,他要吃夜宵,吃完夜宵又喝了一点酒,然后他来到懒老头的屋门口。懒老头已经喊完冤枉成了一具尸体,躺在黑洞洞的门里。新乡长对尸体说:“冤枉?享了一辈子清福,冤枉个什么?”转回头对大家说:“请大家思一思、想一想,懒老头为什么喊冤枉?我认为,他脑筋不正常,要么就是临死了想女人。”
新乡长在围观的人群里踱来踱去,忽然想玩放火的把戏。我们知道新乡长小时候就爱玩火,他在竞选乡长时也玩了一把火。此时,他手痒难忍,宣布:
一、老头蛊惑人心,实属犯法。给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抹黑。
二、懒老头无亲无眷,遗体由乡政府处理。
三、因为懒老头家里太臭,无人愿意进去处理后事,鉴于卫生等方面的原因,乡政府决定就地火化。
新乡长点着了一把火朝茅屋上扔,茅草一下子着了。懒老头的茅屋原本又破又小,经不起火烧,稻草瞬间燃烧完毕,剩下的泥架子“咕咚”一声倒塌,把懒老头就地掩埋了。新乡长问群众:“这样省心不省心?”群众回答:“省心。”
谢九呆若木鸡地站在人群外边看这一幕,他对草菅人尸的新乡长彻底失望了。这么天真的人居然为一乡之长,如果他没有过硬的后台老板,这件事情传扬出去,说不定他会丢掉乌纱帽。但是说一千道一万,轮不到他谢九坐庄。想到这里谢九眼泪流将下来。此刻他才彻底理解懒老头的“我冤枉”三字。端的是壮志未酬,死而有憾。
人群渐次走散。谢九哭了一阵,垂着手回家去。家里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倚着门等他。姑妈问道:“谢九,把他怎么样了?”谢九睁圆眼睛瞪着姑妈的脸:“怎么样?把他就地烧埋了。你还不去告诉耶稣去?”姑妈瞅瞅谢九,不说话。谢九回屋躺倒,不住地倒抽冷气。小竹节轻轻地在床沿上落坐:“谢九,你和姑妈生什么气?你有本事和乡长去干一架。”谢九说:“我不想打了。我打不动。”小竹节摇晃谢九:“哥,你给我去打一架,我心里闷。”谢九说:“心里闷,那你自个儿抽耳光。”
小竹节大骂起来:“谢九,我操你妈。这么大个的男人一日比一日焉。孬、松、熊包。”谢九说:“你不要把床架子拍散了。好,好。我去就是了。”
谢九慢慢吞吞地往懒老头的葬身之处走去,走过果园的时候,(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他看见有一堆稻草,谢九眼神一晃,钻进稻草堆里进入梦乡。
谢九觉得身上火烫的时候,醒了。太阳很高,照了他满头满脸。谢九沉思一番,决定和小竹节到南方的一个城市去打工。他做了这个决定后,心里很苦涩。他认为自己是败兵,逃兵,他的理想就像家乡土地上方的太阳,看得见摸不着。这个想法让他清醒了几分钟。可怜的谢九,他刚清醒过来决定不走仕途时,又陷入另一个错误的泥潭。对于各种发财的门径谢九略懂一二。因为略懂一二,所以谢九觉得另一个世界向他打开了,他满眼里都是机会,凭什么他谢九不能抓住其中的一个?再说谢九已经屈尊了,放着父母官不做,准备搞投机倒把。在发大财之前还得卧薪尝胆,给人家做工。凭着这一个巨大的牺牲,有什么事办不成?虽然开始不免黑暗,但前途一定会光明的。谢九现在渴望改变生活,他今年三十岁,以前的生活烂透了,一无是处。
谢九带着小竹节离开家乡,这个结局是他自己也始料未及的。姑妈对着他俩的背影惨叫着许下两个心愿:“耶稣保佑你们早日迷途,迷途知返。阿门!”今后没人给她熬粥烧饭了,姑妈可一点都不着急,这两个孩子迟早得回来,耶稣的光像法海的钵子一样罩着他们,时机一到,就会把他们收进去。
谢九毫不迟疑地离开家乡,除了他想发财和对姑妈没良心之外,还有第三条重要的原因。那天他从果园的稻草堆里睡足觉出来,踱到懒老头的葬身之地,新乡长早已不在了,当然就不用打架,不打架时谢九就有心思蹲下来观察一点什么,既作消闲也作增进知识。因为多的是苍蝇,所以他就观察苍蝇。这一看了不得,成群的覆盖在泥土上的苍蝇一齐重复一个动作:搓手。其实这个动作在人类来说是简单的,人的手上沾了泥巴时就这样一只手合到另一只手磨擦,现在苍蝇也这样不停地搓手。谢九心里一动,站起身就离开了。他对懒老头产生了厌恶之情,为什么厌恶,这个原因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夜里他搂着小竹节寻欢的时候仿佛有了些蛛丝马迹,仿佛与女人有关。但是灵光快如闪电,转瞬即逝。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厌恶懒老头。
既然连懒老头都厌恶了,这家乡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谢九就这样带着小竹节走了。心中十分悲哀,对于他来说,懒老头彻底完蛋了,什么原因?不知道。但是有一件事谢九是明白的:当家乡在他身后越退越远时,有关家乡的一切,懒老头,新乡长,他自己的过去,都如太阳强力照射中的晨雾一样消散了。他感觉到那些东西消散时轻袅的样子,没有丝毫的压力,介于生与死之间的临界。
两个人来到南方的一座城市。谢九眼花缭乱,以他乡下人的观点来看,这座城市整日“嗡嗡营营”地像一只大蜂巢。
走近这只蜂巢,小竹节一眼看见的是各种型号的丝袜和各色口红,而谢九一眼看见的是各种型号的女人。这说明男人和女人的眼光是不同的。谢九第二眼看见了混在女人中的野鸡,其实野鸡也是女人,但男人普遍地不把野鸡当女人看。小竹节第二眼看见的还是丝袜和口红。这就更说明男女之间的差别。接下来的事就简单了:小竹节要求谢九给她买丝袜和口红。这是个不折不扣的陷井,小竹节从二十几块的口红用起,一直用到二百多块的口红。因为女人的需要,谢九更梦想赚大钱。这一点跟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中干的事是一样的:夏娃要吃苹果,亚当便像猴子一样爬到树上去采摘果实。
谢九对这个城市的评价一塌糊涂,在这里他越发缩手缩脚,难怪姑妈临走时非常有信心地估计他会回去。他怕警察,怕卖东西,怕问路,怕碰到女人身上。小竹节在饭店当服务员,与他打工的工厂距离遥远。按理说二个人十天半个月地见一次面,应该有些离情别意才对,可是谢九浑身上下都搭错了神经,看见小竹节,他的两只眼珠子就白多黑少,冷冰冰的全无热意,像看见个陌生女人一样。有一回小竹节兴高彩烈地给他脱去衣服,他居然睁着眼睛天真地问:“脱衣服干什么?我的衣服又不脏。”小竹节不相信谢九的智商一下退去这么多,便存心试试他:“你总说你的老板可恶,敢不敢去砸他的机器。”谢九真的把老板一台价值十多万元的冲床砸瘫了。这事让小竹节后悔不迭,因为此事,谢九再一次让她起了摆渡的念头。幸亏老板是谢九的小学同学,没有追究。
谢九的小学同学真好,所以我们来讲讲谢九这位小学同学。
他姓徐,比谢九大一岁。徐同学当年跟父母“下放”,算得上是落难,黄皮寡瘦,沉默无言。别人打他一拳,他有时撑着不倒,有时撑不住了,便倒地。别人骂他,一概不还嘴,只在人背后对着墙破口大骂。他的爷爷是资本家,虽然家里早就没有了资本,但积聚资本带来的恶劣后果需要几代人慢慢消受。谢九不仅是无产阶级,而且是流氓无产阶级,其特征就是:那怕饿着肚皮也要跟人沤气打架。有关他自己的架打完了,他就顺带着把徐同学的对手一个个收拾掉。徐同学知道谢九为他打架,嘴上不说,心里感激,有时路上遇到谢九,他的眼睛里便放出感激的电光,依依如一头羔羊。若是刮西北风的日子,徐同学的破衣裳和头发一起飞扬在空气中,配上一副依依的沉默的神情,就像一头等着抱回去的羔羊。谢九每逢接受他与众不同的感激时,就恨不得把他的对头和他对头的亲爹亲妈一起杀光。谢九还救过他一次。当年的徐同学智商较高且早熟,初一时迷上了同班的一个女同学,这个女同学小名叫小竹节。他采取一系列恶劣手段,其奸诈不亚于他的资本家爷爷。具体的例子就是当小竹节经过他面前时,他故意伸出脚把她绊倒。他原本的想法是把她绊倒后再扶她起来,然后开始搭讪展开爱情的前奏曲。没想到小竹节一个狗吃屎重重地跌在地上以后,他的心里居然涌现出一丝快意,这种心情用现在的观念表达就是爱她爱到死,你死还是我死都无关紧要,关键在爱的情绪中要有血淋淋的残酷,这才称得上是真爱。徐同学的手经常在心灵享受快意中缩回,换成痴呆呆的旁观者的样子。徐同学真爱上小竹节后,除了让小竹节跌跟头,还时盯梢小竹节。小竹节实在害怕徐同学会放电的眼睛,有一日把满满的一筐草,连筐一起砸到徐同学的身上。徐同学本来就单薄,加上相思成疾的缘故,更加弱不经风。随着草筐掉到了运河里。小竹节看着实在解气,站在岸上在大呼小叫:“活该活该,淹死你个色狼。”草筐也不要了,高高兴兴地回家去。她回去和谢九一说,谢九大吃一惊,他知道徐同学不会游水,情急之下顺手撩了小竹节一个巴掌。这个巴掌表明:谢九在小竹节面前不仅是个大丈夫,还是个轻色重友的好汉。谢九急火火地赶到出事的地点,只见徐同学抱着草筐在水里翻跟斗呢。把他摸上来,人已昏迷了,两只手却死死地扣住草筐不放。徐同学醒过来头一句话就是:“你怎么在这里?”谢九好心好意地回答他刚好路过。徐同学恳切地说他一时想到出身不好,前途无望才跳了河,以后不会自杀了。如果自杀了就是自绝于人民,出身是不可选择的,革命道路是可以选择的。谢九听得懵懵懂懂,不知道应该信他的话还是信小竹节的话。如果信了一个就必定不信另一个,如果两个都信的话事情没法解释,如果两个都不信的话代价太大。谢九左思右想,思量又思量,最后回家又打了小竹节一个耳光,就算把这件事结束了,不去想它了。
徐同学有过这许多不堪回首的过去,现在他大大地发了,但并表明他就不姓徐了,他还是姓徐,不过他现在是徐老板,不是徐同学了。谢九的脑筋一向不太灵,他兴冲冲地拎着行李,怀着久别重逢的激动直奔徐同学的公司去了。见了徐同学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同学,你没变嘛。还是那个样子,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徐老板神情严肃故作不解地看看周围的属下,说:“我没有变?怎么可能?难道我十几岁就开奔驰当老板了?”谢九悚然,这才觉得敬畏。他的脸上一出现卑微的表情,身体马上就矮了。这时,徐老板从办公桌后面站起身,拍拍谢九的肩膀:“来来,大家来看看,这是我小学时的同学谢九。小时候只要有谁敢欺负我,我一声令下他就挥拳出击。他是个好人,哈哈。”
徐老板经常混迹于官场,所以说话口气有点官气,不像他爷爷,成了钱后光知道喝牛奶、送子女留洋、拄斯的克、戴大礼帽,嘴里密斯张密斯李地耍洋气。徐老板说话行事都有土生官气,土的比洋的更威风凛凛。他把土生的官场的一套带到商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是他经商胜利的一大法宝。谢九听了他一声又一声地打哈哈、是个好人那、不容易啊……谢九仿佛看见了乡长。
当天下午。徐老板把谢九带到一家大酒店,一行人开着轿车,浩浩荡荡地开到那里,有说有笑地走进去。小姐们全都鸦雀无声面带灿烂笑容。谢九看着徐同学的背影,想,现在若把小竹节双手奉送给他,他也不一定要。小竹节算什么东西?一个乡下土妞。还是个不正宗的土妞。
接下来就喝酒。谢九从没喝过洋酒,以为外国人的酒跟家乡的山芋干酒一样憨厚,没想到外国人的酒外表敦厚内里奸滑,且专欺负乡下人,谢九喝了几杯,脑袋里的神经开始乱七八糟地搅动。当徐老板咬牙切齿地说了一个对手如何坑害他,又一口一个老同学,左一肩右一肩地拍,啊!我这个朋友为我打了多少架呵!谢九站起来拍拍胸脯走了,经过那道旋转大门时他转了半天也没有转出去,连说鬼打墙了鬼打墙了。大厅的服务员小姐笑得喘不过气。最后,有一个人连拖带拉地把他架到一辆车上。以后谢九只记得汽车开了一段路,然后他和那个人又走了一段路,翻过一幢楼的围墙,上楼……灯光明亮……头发昏……脚步很重……唏里哗拉的声音……几个女人尖叫:杀人了。
谢九是在派出所里醒来的,他一醒来就发觉真的鬼打墙了,派出所这堵墙是不容易转出去的。谢九不能在这里撒泼耍赖,负隅顽抗,谢九要投降。
于是谢九录了口供,在口供上关键的几个地方按下大拇指印。据说每个人的指纹都是不一样的,我们生活在同一个环境里,呼吸同一种空气,我们有着不同的手指纹路。我们一起在教堂里祈祷,伸出手划十字,动作那样整齐划一,而我们的手指纹路却是每个人都不一样。谢九录了口供,徐老板派人把他接回去。这是谢九刚到这个城市的情形。过了几天,徐老板要给谢九派工作了。徐老板说,谢九,你力气大,身体棒,给公司大楼搞清洁卫生。谢九不觉痞子的本性发作,脸红脖子粗,像一只正在打鸣的公鸡,他把大拇指戳到自己的鼻子上,口称老子:“老子小时候对你的好处就不提了,一笔勾销。老子前两天刚为你打架出气。你看在这份上也该给老子分个好工作。老子上了你的圈套了。要不是你使了计谋,老子怎会到人家家里去打砸抢。告诉你老子录了假口供,这就到派出所去翻案去。”
徐老板斜着眼睛溜溜谢九,点着烟,一路吸着出去了,他点烟用的是火柴。大家都知道,他一生气,就用火柴点烟。简单的点烟工具与他的威严构成强烈的反比,差距之大使得谢九的腿都开始发软。我们知道老板手下总有一帮人替他说话,为他办事,使得老板除了特别的欲望需要亲自动手以外,别的一概可由别人包办。现在,徐老板的手下开始替徐老板教训谢九。谢九很明白,打到他身上的六只拳头是徐老板意志的衍生物。至于语言,那更是徐老板的意志衍生物。谢九挨了一顿揍,终于明白,在这里没有人欠他的,只有他欠别人的。譬如他砸了人家的东西,是老板走了门路把他保出来,钱是小事,徐老板多的是钱,罚几个款,送几个人情是小意思,但是徐老板不希望与无赖打交道。所以,希望你以后见了老板就躲开,听见没有?老板不想看见你。
谢九挨了一顿打以后,脑子更不灵了。他不灵的脑子里冒出如下想法:徐老板不愿见他了,说明徐老板心里受冤枉了,有些委屈。谢九就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他,关于圈套的想法是不是用小人之心度徐同学的腹了。这么一想,谢九内疚得寝食不安,以至于拖地的时候还是神思恍惚的。过了一阵子,他终于从恍惚中醒来,采取了补救措施。于是,这幢大楼的办公人员就发现这个神思恍惚的男人一反常态兴奋起来。他像个害了单相思的女人一样盯梢徐老板,有时候突然在电梯口拦住老板,低声下气地咕噜几句什么。他的反常行为当然招来第二顿打。这次打与上次不同,文明多了,只是把他抵在墙上,由一个人慢慢地扇他耳光。左一下右一下,谢九的脸慢慢肿成一只猪头。谢九恍惚之中发觉老板的手下与“打狗队”打人的手法大同小异。这个发现让谢九伤心欲绝,也让他再度感受到生活沉重的压力。这种压力并不是太阳强力照射下的晨雾,而是一块亘古不变的石头。他摸着肿胀的脸对着小竹节苦笑:“唉,我是想对他解释解释。唉,就当挨了‘打狗队’一顿拳脚吧。”小竹节说:“呸!你什么时候被人这样糟蹋过?你以前对他多好?你是他恩人,他恩将仇报。你要是个男人,就去砸了他的东西,给我出出气。你坐牢,我给你送饭。”
月黑风高,谢九摸到徐老板的厂部,把他的一台机器砸了。
徐老板既未报案也未辞退谢九,(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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