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弥:黄色的故事

发布时间:2020-05-28 来源: 短文摘抄 点击:

  

  那时候,我外公的书桌上方悬着一帧小横幅,题为:

  书香门第,诗书传家。

  但我外公不是那种渊源很深的读书人,渊源很深的读书人决不会这样自我标榜,可能会悬一些字画,但与标榜是没有关系的;
可能什么也不悬——这就是很高的境界了。城里的大学问家余自问先生,书房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满满两墙壁的书和书上的灰尘。他自已说,近两年来他什么书都不看,因为天下的书他都看完了。

  我外公的太爷爷是不识字的。他的爷爷,识得钉子、刨子、凿子一类的字,对外宣称识得四书五经。到他的爸爸,正儿八经地上了私塾,在木匠作坊的楼上辟了一间书房,不过,墙壁上什么也没悬。

  不敢悬。

  我外公的太爷爷是个远近闻名的木匠,后来就开了木匠作坊。木匠作坊里都是做劳力的男人,一边做苦力,一边就源源不断地生产出各色黄色故事。

  黄色故事,也就是今天所说的“段子”。

  我外公的太爷爷常常一边听一边笑骂,显见得是欣赏多于斥责。他是不识字的,内心里对文化有种说不出的情绪,手上有了一点钱,喝酒、狎妓、养小老婆,居然没让儿子学四书五经。

  所以我外公的爷爷只识得几个字,偏偏那几个字造化了他,使他待人接物时显出儒雅和睿智来,也因此结识了大学问家余自问,余自问看中他身上的一片纯真,什么话都对他讲,把他当成一只藏污纳垢的垃圾筒。最后,连他珍藏的春宫画册都拿给他浏览,并告诉他,最好的是那幅《奴要嫁》,是城东头的郎秀才特意为他临摹的。

  我外公的爷爷对着《奴要嫁》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新鲜名堂。除了人物的衣裳装饰一副贵族派头之外,说什么也比不上木匠作坊里的黄色故事。他很想带着余自问到木匠作坊里听听,但他不敢,也不想扫了余自问的威风,余自问到底是城里有名的学者。

  他毫不犹豫地夸奖道:“好啊!好一个‘奴要嫁’”。

  但是心里到底有几分看不起余自问。

  

  现在,到我外公的父亲这一代了。

  我外公的父亲,一只耳朵在文人堆里听黄段子,另一耳朵在木匠作坊里听黄段子,天长日久,他觉得有必要把一些精彩的内容记录在案。于是编纂了黄段子大集《无羁室宝鉴》,劳心者与劳力者的智慧不分彼此地在里面闪烁光华。我外公的父亲是个识货的,他一直认为木匠们随口胡造的黄段子比文人精心编造的要高明一筹。

  我外公的父亲到五十岁才生下我外公。他很高兴放下了心中的一块石头。因为他的放浪形骸,亲戚中说他要断子绝孙的。

  这就到了我外公。

  我外公上学的时候,就听人风言风语地说道这些往事。我外公天性方正,性格里又有些女性化,加上读书时接受了一点西方的文艺思想,崇尚精神高于肉欲,对性方面的种种游戏恨之入骨。他一把火烧了《无羁室宝鉴》,然后,禁止作坊里的木匠们传说黄色故事。

  解放初公私合营时,我外公的木匠作坊合给了国家。对此,他心中不免悲苦。后来,他转念一想:取消了木匠作坊,他的儿子,不是听不到那些污言秽语了吗?

  他茅塞顿开,眼前立时出现了一个光明天地,一向紧绷的脸出现了些许笑意。

  “共产党好!”

  他说。

  共产党取缔了妓院,严禁黄色内容的书刊出现,蓝蓝的天上飘着白云,白云下面的中国是一个干净的精神焕发的中国。

  我外公病死于五八年,我舅舅那一年八岁。临死前,他把我舅舅叫到床前,挣扎着告诉我舅舅,要是日后从书房里翻出一本叫什么宝鉴的东西,千万不要翻看,立刻扔到炉子里烧掉。

  我外婆在旁边惊惊乍乍地叫起来:“什么宝鉴?你不是烧了吗?”

  我外公双眼一翻,从这边的世界到那边的世界去了。

  

  现在我们知道了,《无羁室宝鉴》并没有被我外公烧掉,其中的原因不详。他死了之后,我外婆曾经在家里翻箱倒柜地寻找过,一边找一边骂:

  “死鬼啊!你把它藏到那里去了?莫不是你把它带到那边去了?这个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经过许多年之后,那本被许多人私下传看过的据说十分黄色的《无羁室宝鉴》,并没有被人遗忘,随着岁月的沉浮,总在人的眼睛前面若隐若现。具体表现可以举一小事说明,八十年代弄堂里的小孩玩串字游戏,这么说:

  我,我来玩游戏;
戏,戏子拉胡琴;
胡,胡子要剃啦;
啦,拉美无产者;
无,无羁室宝鉴。

  

  我舅舅是个结巴,长到了二十岁,到了寻偶的年龄,好象一夜之间,他的身边就冒出了两个铁杆子朋友,在一起谈笑玩耍--大凡男人在寻偶前都会有几个铁杆子朋友。就如昙花一现似的,结婚以后就各奔东西了。

  我舅舅的两个朋友,一个姓黄,二十一岁,因为头发有些黄,顺带着就被人叫成了“黄毛”。黄毛的妈妈去了一趟北京,回来就生了黄毛,据说黄毛的亲爸爸是苏联人。也有人说是捷克人,因为黄毛的一个表姨在捷克人的使馆里做事。黄毛的妈妈年青健壮,性格豪爽,思想进步,满脑子革命的浪漫主义幻想,那时候像这样的女青年不在少数。她进了一趟北京,受了一个外国革命者的精,然后回来毫无怨言地生下了没有父亲的孩子。

  经常有人问黄毛的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呢?黄毛的妈妈总是一个标准的答案:她走在长安街上,那个人从对面过来,向她吹了一口气,她就怀孕了。

  听的人都笑。

  我舅舅另一个朋友姓姜,外号老姜头。老姜头就像一块姜一样长不高,二十五岁的人,干瘪瘦小得像十七、八岁,是个电工。他爸爸是个说书的先生,人在外地,却在这里养了一个外室。解放以后,外室带着老姜头嫁给了一个老工人。老姜头这种样子这种背景,没有女孩子愿意嫁给他。

  我外婆说,这些都是什么人啊?都是下等人。

  

  他们三个人在一起讲故事。我舅舅岁数最小,对女人一无所知,常常在边上听得两只眼睛直愣愣地,嘴巴张得老大。黄毛就过来打他一个耳光,把他的嘴巴打得并起来。

  公鸡公鸡真漂亮

  红红的鸡冠长尾巴

  母鸡母鸡真漂亮

  肥肥的胸脯短尾巴

  他们一开头就集体朗诵这首打油诗。后来因为我舅舅不会讲故事,就罚他一个人朗诵。我舅舅的普通话不好,苏南人的普通话都不好。我舅舅用怪里怪气的普通话朗诵完“公鸡母鸡”。老姜头就开始发表演说,因为他年纪最大,理应最先发言。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眼光装模作样地四下里一扫,开始说“五洲”浴室的事。

  “五洲”浴室就在老姜头家旁边,有一扇窗子正对着他家的窗子。要命的是,那扇窗子被牛皮纸糊住了。但是糊住的地方拦腰坏了一条,一小条,好像被谁用指甲划破了。要命的一小条。老姜头就经常蹲在楼道上的窗户边,隔着四、五米远,看巷子对面的那一小条。女人们裸着身体在一小条里面动来动去,很不安份的样子。老姜头憋住气看,张着嘴看,眯了眼睛看,张大眼睛着,站着看,蹲着看。看来看去,只能看见女人胸脯以下腹部以上部位,于是他的心里就有了一个恶狠狠的念头,想叫那条裂缝移一个位置,向上或者向下都可以。

  他们三个人凑在一起的时候,老姜头绝口不谈心里的想法,他知道这个想法讲出来是不妥当的,与眼下神秘的缠绵的气氛不相配。

  “雪白雪白。像天上的雪那样白”。

  老姜头说。

  “乌黑的乌黑的,看上去比白的还好”。

  这就是老姜头的黄段子。不管是乌黑还是雪白,统统都是胸以下腹部以上的部位。

  黄毛的黄段子比老姜头的复杂一些,因为他妈的原因,黄毛早熟。所谓早熟也就是敢多看陌生的女人一眼,敢摸摸熟悉的女人手。他说:

  “五洲浴室,五洲浴室没啥了不起”。

  老姜头说:“你讲讲,你讲”。

  黄毛长得像她妈妈,性格也像。他妈妈是个远近闻名的破货,这个破货曾经那么浪漫过。黄毛的气质里也有一些浪漫,他对女人的手十分在意。当然,他捏过许多女孩子的手,凭他的相貌,女孩子当然会很喜欢他,也不在乎让他看手或者捏手。但是女孩子不会嫁给他,因为他除了相貌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也罢了,偏有那么一个妈。

  黄毛的妈生下他以后,有过数不清的男人,黄毛对此习以为常。路上遇到被他妈蹬掉的男人,还会恭恭敬敬地叫一声“爷叔”。他从小就耳闻目睹妈与爷叔们的勾当,就像一段不得不长在污泥里的莲藕。要说讲黄段子,应该他讲得最露骨才对,偏偏他只讲他捏过的一只只小手,从来不说他听到看到的男女之事。其实他只要把故事里的人物隐掉就行,譬如老姜头,有些黄色故事里的动静一听就知道是他的爹妈弄出来的。

  黄毛不肯。

  黄毛捏过的手都是柔若无骨的,顺从听话的,干净细腻的。他的妈有着一双粗糙的骨节很大的手。他妈是街上扫马路的环卫工,那双手天天握着大竹扫帚扫马路。

  老姜头对黄毛很不满意,斥责道:“手,手,手。一天到晚手,难道女人就只有手吗?”

  “是的,女人只有手。”黄毛说。

  我舅舅开始朗诵:

  公鸡公鸡真漂亮

  红红的鸡冠长尾巴

  母鸡母鸡真漂亮

  肥肥的胸脯短尾巴

  我舅舅说话结巴,朗诵不结巴。

  我舅舅想,三个人中,数他最丢人。他想起家族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那本什么宝鉴。他一去寻找,被我外婆发现了。我外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哭起来。

  “我的亲娘啊!”。她哭道,“我可怎么办啊?”

  我舅舅说:“找,找,......找。”

  我外婆骂道:“找你的魂啊?”

  我舅舅说:“找找,看看。看一眼。”

  “杀千刀的,看了要生红眼病。”

  

  后来,这件找书的事就被大家遗忘了。原因是外婆开了一个“地下”木匠作坊。经常有人对我外婆说,我家缺个大衣柜(或者是缺个五斗橱)你做不做啊?结果我外婆就动心了。我舅舅会做木工活,我外婆也是内行。。

  我外婆把后天井腾空,叫上两个老木匠,开始承接加工任务。黄毛没事可做,每天都来,递个东西,扶扶木头什么的。老姜头上班很买力,不大来。

  没过多久,女主角出现了。这个女孩子高中毕业在家,等着顶替母亲进厂。二十岁,因为读书时留过两级,所以毕业时就二十岁了。脑子不灵,却长了一张聪明的脸,脸皮白里透着粉红,上面一层淡米色的汗毛。眼睛亮汪汪的,鼻尖上老是出汗。举止笨拙,走路经常带倒东西。这样的女孩子毫无疑问地会引动所有男人的心思。她出现以后,我舅舅和黄毛经常地觉得喘气粗重而且不均匀,像是生了什么心脏病。

  女孩子就住在这条弄堂里,毕业了没事干,听说我外婆绣花绣得好,就特意过来请教。她胖乎乎的手捏着一张小小的绣绷,那绣绷被她的手摸得有些脏,她绣的一大堆芍药看上去也不大干净,在一些睛朗的天气里散布出莫名其妙的混浊的信息。但是她的眼神清澈透明,像风一样在我舅舅和黄毛身上飘来飘去。我舅舅隔老远也闻得到她的鼻尖和手指散发出的汗味。他经常什么话也不说,一口一口地吸气,他想,真香啊!他发现黄毛也是这样。黄毛没有固定的事可干,可以自由地跑到下风处痛痛快快地吸气。

  因为这女孩子的目光飘忽不定,我舅舅和黄毛就相互吃起醋来。

  “你”,黄毛指着我舅舅说:“一只结结巴巴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告诉你,这种女孩子不能碰,一碰,她就像饴糖一样粘牢你。我有经验。”

  我舅舅说:“我,我,我没经验。我,我不怕,饴糖!”

  过了一阵子,那女孩子终于把她的一大堆芍药绣好了。绣好之后,她又开始绣一只黑白色彩的猫。这次谁也不看了,就低着头,象没人事一样。她知道事情有点难办,她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子,智商又有点问题,所以,索性谁也不看。我舅舅和黄毛知道事关紧要了,立刻互相提防得像贼一样。

  “芍药呢?”黄毛问我舅舅,语气里恶狠狠地,“她是不是把芍药给了你了?”

  我舅舅说:“没没,没。难道她没没,给你吗?”

  又过了几天,我舅舅在上衣口袋里摸到了这幅芍药绣巾,他一阵天眩地转的惊喜,又一阵萎萎琐琐的难为情,因为他那只口袋里还装着他一方脏兮兮的手帕,几张擦屁股用的黄钞纸。他想,人家多聪明啊!不知什么时候就把东西放在你口袋里了。

  他闻到一些汗味,很熟悉的,好像前世里注定他今生要对这汗味发生好感。除此之外,他还发现自己心里有点惶恐。

  于是在一次三个人的聚会中,我舅舅念了顺口溜之后,把女孩子给他芍药绣从口袋里拎出来。

  黄毛和老姜头互相使了一个眼色,脸色有些黄。他们应该说话的,但是他们看着我舅舅,谁都不想说话。这种情形让我舅舅感到绝望。

  我舅舅更加惶恐。

  “我我,我不要了,给,给你们。”

  他毛手毛脚地把绣巾扔到他们身上。

  黄毛和老姜头的眼珠子开始活动,而后,脸色也不那么难看了。

  黄毛捡起绣巾放在鼻子底下闻闻,说:“没错,是她的。”

  老姜头上来搂住我舅舅:“跟你开玩笑,别在意。有了女朋友不要忘了我们啊!你发个毒誓。”

  我舅舅看着老姜头的脸,心里想,老姜头是个电工,一天到晚爬电线杆,最怕的就是触电。就说:“我,我如,如忘了你们,我就触电从电线杆子上掉下来。(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

  黄毛和老姜头互相看了一眼,开始讲故事。他们说话的口气显得焉焉的,虚弱不堪,好像大病了一场。我舅舅想,有什么办法让他们高兴一点呢?

  

  再说我外婆的地下木匠作坊,成天叮叮当当,刨锤砍削,一副发财的景象。这就惊动了居委会主任鲍阿姨。鲍阿姨是个热心的女人,谁家有事,她一定在场。她肤色白晰,说话轻慢,神情总是懒懒的,却特别能决断事情。所以这一带的居民都服她。

  她径自走到我外婆的后天井里,轻呼道:“要死啊,还有这样的事?”

  抬头看见了绣花的女孩。

  “你这什么不在家里?在这里做什么呢?”

  绣花的女孩一低头,磕磕绊绊地从她身边跑了。

  我外婆满不在乎地点了根烟抽着,对两个木匠一挥手:“散伙,不做了。”

  鲍阿姨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什么时候了,还开加工厂。你家的木匠作坊远近街坊都晓得,除了加工木头,还加工黄色故事。光晓得捞外快,不替自己儿子想想,学坏了怎么办。”

  我舅舅伸了伸头颈,白着眼睛说了两个字:“没有。”

  鲍阿姨转过一对厉害的眼睛,剜了我舅舅一眼,忽然就笑了,边笑边朝外面走。

  我舅舅说:“她,她笑什么?”

  我外婆没好气地把一口浓烟喷到我舅舅脸上,骂道:“笑,笑你死到临头了。”

  事实证明,不是我舅舅死到临头,而是我外婆死到临头。街道里办了一个“地富反坏右”学习班,我外婆是第一届学员。她是坏分子。除她之外,还有两个女的,一个是某国民党要员的小老婆,一个是资本家的闺女,我外婆抱怨说,那两个女人真是她妈的,难怪共产党革她们的命。因为这两个女人一个劲地跟她要那本什么宝鉴,可见她们是两个坏女人。后来戴了纸糊的高帽子游了街,她们才老实了。

  我外婆抱怨到后来,就对我舅舅说:“你也快了,第二届学习班就轮到你了。鲍阿姨就要找你来了。”

  她这么吓唬我舅舅是有道理的——当她挂着牌子游街的时候,我舅舅手里捏着块绣花丝巾,痴心地在那女孩门口等着见上一面呢。我外婆挂着两面牌子,一块在前,上写“反动工头”,后面那块写着:“无羁室宝鉴”。前面的字有据可查,后面的字有点莫名其妙,不过挺幽默的。两块都是上好的木板,前面那块轻些,后面那块重些,所以我外婆游街的时候,姿势和别人不一样,昂着头,老是要朝后面倒。游好街回来,一肚子气,要个人捶腰也找不着,难怪她要吓唬我舅舅。

  我外婆的恐吓马上见了效果,我舅舅从此不敢轻易出门,看见鲍阿姨的影子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黄毛吓唬我舅舅:“鲍,鲍阿姨来了。”

  老姜头也这么吓唬我舅舅:“鲍,鲍阿姨来了。”

  我舅舅不敢出门的时候,黄毛和老姜头轮流陪着他。我舅舅这个人,结巴、胆小怕事、脑子不太好使,但他知道感恩。他知道黄毛和老姜头也是不高兴的,因为他们喜欢沉默了,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不再兴高彩烈地说黄色故事。我舅舅想,有什么办法让他们高兴呢?

  这个问题他们以前也想过的,只是到现在才想到办法。

  他就开始给他们两个人讲亲身经历的事,他经历过那个绣花的女孩子。

  他讲怎么摸手,怎么摸脚,怎么接吻。到后来,不知怎么搞的,一讲就讲到了那个女孩的胸脯。

  “这个。”老姜头皱着眉头沉思,他想我舅舅多半是胡编,这样胆小的人不可能把手放到那个位置,他必须拆穿他。“那么你讲讲看,女人的胸脯从什么地方开始,到什么地方结束。”

  我舅舅脑子昏了,真的,他从来没有仔细研究过女人的胸脯,隔着的女人的衣衫,他只敢在远处偷偷地看上一眼。

  我舅舅拍拍自己的胸:“这里,就长在这里。上边在这里,下边在这里,左边在,在这里,右,右,边,在,在这里。”

  老姜头和黄毛偷偷地使了一个眼色,一齐放声大笑。

  我舅舅说:“错,错了吗?”

  过了一会儿,他不得不承认,他和那个女孩只拉过手,他的左手和她的右手。

  “这就对了。”黄毛颇有经验地下结论:“你跟她不可能有实质性的进展,女人要是喜欢一个男人,她自已会送上门来的。她送上来了吗?没有,为什么呢?我们都知道原因。”

  老姜头认真地点一下头:“是的,我们都知道,就是他不知道。他明摆着是个傻子。”

  黄毛和老姜头一齐喊起来:“傻子傻子小傻子,红木家俱换粟子。”

  

  过了一阵子,那个女孩子来问我舅舅:“哎,你们三个,老在一起,说些什么?”

  我舅舅说:“没,什么。”

  女孩子灿然一笑:“我知道,你们在讲一些好玩的故事。讲给我听听。”

  我舅舅张口结舌了一番,终于没讲。

  过一阵子,那女孩子又来说:“哎,我知道你们昨天讲了些什么。”

  我舅舅说:“讲,讲了些什么?你说。”

  女孩子说:“我说给你听。傻瓜。”

  这样的次数多了,我舅舅觉得事情不妙,他主动找到女孩,对她说:“我,我,讲给你听,好不好?”

  女孩子娇纵地说:“你能讲些什么?你什么都不会讲。我现在不要你讲了,黄毛会讲给我听。除了你们说的以外,黄毛还会说好多故事。”

  我舅舅说:“我讲一个你没听过的。”

  我舅舅在女孩的注视下,搜肠括肚地想了半天,终于什么都想不出来。他对女孩说:“小姑娘,不,不要,不学好。”

  女孩子毫无表情地看了我舅舅片刻,转身就走了。我舅舅望着她的背影,知道这场恋爱到了终点站。他沮丧到了极点,回去关紧了房门,闷闷地哭了一场。

  

  我外婆的学习班在盛夏的某一天傍晚结束,她心里很高兴,一边走一边和人招呼:“结束了,结束了。”她回到家之后,发现香烟断了,她就叫我舅舅拿上烟券,到百货商场去买。然后她在后天井里放下洗澡盆,在井里拎上水,准备先洗一个澡。

  “你!”她气势汹汹地招呼儿子,“不要慌着走,先到碗橱里把早上剩的那碗粥端来让我喝,快点快点!”

  这时候正是全年最热的时候,我外婆有点不耐烦,我舅舅也有点不耐烦,大家心里都有点毛毛燥燥的,想要一点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想要的样子。我舅舅拉开碗橱的一刹那,家里养的那只大黑猫突然从桌子上跳到我舅舅拉碗橱的右手臂上。我外婆一天不在家,没人给它喂食,它饿慌了,它准备武力抢夺碗橱里的食物。

  “喵——”它呲出白牙狂嘶一声。

  我舅舅慌忙一抡手臂,把猫甩到地上,他忘了松开攥紧碗橱的右手指,慌忙之间,猫抛到了地上,碗橱也被他拉到了地上。

  于是就发生了一件事:碗橱里掉出一本书。原来碗橱的底层隔了两层木板,其中有一块是可以活动的。里面理所当然在藏着书。

  

  我舅舅穿着拖鞋,走了一站多的路。他脚上出着汗,他的拖鞋老是要离开他的脚,他的脚跟有时候碰到冰凉的砖地上,浑身一时轻快又一时紧张。他的裤腰里就藏匿着那本书,那本要命的《无羁室宝鉴》。自从看到这本书起,他就一直处于慌乱之中。他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这本书给谁看。

  要给的人太多了,我舅舅突然觉得密密麻麻的人蜂拥而来,他有点慌乱,但是他心里又很高兴。书已经不是书了,书是一种宝贵的货物。奇货可居啊!我舅舅现在就是这种心情。除此以外,他突然觉得自已重要起来,这使他对爱情和友谊重新有了一些想法,迷迷惑惑中,他觉得生活又美丽起来。

  就在我舅舅全神贯注地对付他多变的情绪时,有个人走过来把他当胸一撞,是老姜头。他们很久没有在一起了。

  “嘿,结巴。”

  我舅舅大喜,连忙问老姜头最近在干什么呢。老姜头说他最近经常加班,因为尼克松要来参观,他被市里抽出去维修线路。

  “说说尼克……松吧。”我舅舅说。

  老姜头把我舅舅拉到僻静处,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舅舅,尼克松的事不怎么样,不过他有好看的东西。

  我舅舅二话不说,跟着就走。他开始时心里是急慌慌地,后来就害怕起来。他站住脚,倚着粉墙一个劲地皱眉头,他真的很怕,他的牙齿打起架来了,他的脑子里稀里糊涂。他已经忘记那本书了。老姜头只管在前面走,顾不上回头看他一眼。

  我舅舅跟着老姜头七拐八拐地到一条小巷子里,巷子里像是都住着体面人家,家家都关着门,外面也没有人乘凉,安静的,竟在盛夏中透出凉气来。我舅舅流着汗打了一个哆嗦,隐隐地有些生病的感觉。

  老姜头把我舅舅带到一根电线杆下,从电工包里拿出一副铁脚板,叫我舅舅穿到脚上去。

  我舅舅说:“我,上上……去干什么?”

  老姜头说:“你看到没有?杆子上的那盏灯快要断气了,那是我搞成这样的。你假装上去修修。我修了好几天了,每次都把它修成半死不活的样子。”

  “那,那你关了总闸吧。”

  “关了总闸你还看什么?”

  “我不,不……”

  “胆小鬼。”

  我舅舅开始朗诵:“公鸡公鸡真漂亮,红红的鸡冠长尾巴。母鸡母鸡真漂亮,肥肥的胸脯短尾巴。”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快点上去,快点下来。他的妈妈还在家里等着他,他的妈妈刚从“地富反坏右”学习班回来,憔悴不堪,头发少了一半。她没有香烟抽,会发脾气的。

  这就爬到了电灯那里。

  老姜头在下面说:“朝左,朝左。眼睛朝左边看。”

  我舅舅慢慢扭过头去。高门大户里,粉墙黛瓦中,一方封闭的小天井里,一个女人坐在木盆里洗澡。我舅舅立时全身麻木,目瞪口呆,忘了身在何处。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木盆里的女人在我舅舅的寂静中偏过一边的脸——一张我舅舅似乎熟悉的脸。我舅舅想了一想,恐惧地大喊一声:“鲍阿姨!”

  他记得鲍阿姨那天到他家里去的样子,她是来取缔加工厂的,但是她临走的时候朝他看了一眼,就笑了,边笑边朝外面走。她笑什么?她把那么重的木扳挂在他妈妈的脖子里,前面一块写着“反动工头”,后面一块写着:“无羁室宝鉴”。她带着群众喊口号的时候,总是全身一阵抽搐,然后猛地伸长了身体,一只手高高举起,双脚随之向上一踮,整个人象是凭空高大了许多。

  我舅舅立刻想到他腰里那本书,他觉得腰里的这本书快要掉出来了。他惊慌地朝下面张了一眼,他看见老姜头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神色不善,他生平第一次对人起了防备之心。他想,也许老姜头已经知道他腰里藏着这本书,所以故意把他骗来看鲍阿姨。他们都知道他怕鲍阿姨。

  我舅舅一阵手忙脚乱,他是想下来的,但是他的双手一起碰着了电线,没能下来。他触电了。

  

  我外婆一向不喜欢我舅舅的朋友黄毛和老姜头,自从我舅舅死后,她对这两个人更是恨之入骨。过了一些时候,她认为心里的恨已经减少了一点,就把老姜头叫到家里训话。

  她先问:“我儿子死前有什么话讲?”

  老姜头战战兢兢地回答:“啊,啊呀!”

  我外婆问:“什么?”

  老姜头说:“他说,啊呀。”

  

  2001年2月8日二稿,7月11日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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