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斯昆:全球性威胁和全球伦理
发布时间:2020-05-21 来源: 短文摘抄 点击:
【编者按】德国图宾根大学普世神学研究所荣休所长、著名神学家孔汉斯(或译汉斯昆,Hans Kueng)教授近日抵达北京,于10月10日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作演讲,本文是孔汉斯教授在京期间将做的报告的主题之一。
1, 精诚团结? 是的,面对这场鬼魅般的攻击,所有受难者及他们的亲属,整个美国民族获得了我们无边的同情,并唤起我们勃发的精诚团结之心。然而,这种精诚团结在军事冒险这一点上却有它的边界,就像以前的那些导弹袭击,针对苏丹的,并未获得授权;
针对阿富汗的,结果徒劳无功。就像在阿富汗的地面攻击行动,根本不负责任。为对付一个恐怖网络而发动一场以联合舰队和飞行大队为阵容的\"战争\",是可笑的。
2,处罚措施? 大部分生活在德国的和世界各地的穆斯林,也同样都受到这次恐怖事件的极大震撼。负有罪责者必将被查究,一旦证据确凿,必将受到审判。在搜捕过程中,暴力的使用无法排除。可是同时美国(和以色列)则必须放弃他们反对在海牙设立一个国际审判法庭的立场。
3,复仇行动? 国际法是禁止单纯的复仇行为的。谁要是将敌手的\"两只眼睛\"一并挖出,\"诸多牙齿\"同时敲下,用坦克、直升飞机和导弹来对付扔石头的青少年和无辜民众,这是违背了希伯来《圣经》中的\"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教义的。谁要是动用包括了所有军事手段的\"十字军\",用以惩处一个国家,只因在这片国土上有袭击者的踪迹,并以正义自居(此可谓\"人性偏瘫症\"),这同样违背基督教关于复仇行为的禁诫,即不得纵恶止恶。还可庆幸的是,华盛顿关于\"大规模打击\"的战略得以通过一个国际性的\"反恐怖联盟\"而放弃。复仇,复仇,以更严重的不义来回应不义,这在欧洲史和世界史上为众多民族带来了无穷无尽的苦难。肆无忌惮的轰炸,除了只激发仇恨之外,终究无济于事。恐怖不能以恐怖作答,而只能假借法治国家的手段。
4,无限正义(Infinite Justice)?对此相应德语翻译\"grenzenlose Gerechtigkeit\" 是不正确的。这种德文表达方式在英文中的对应词语该是\"boundless,unlimited justice\"。\"无限正义\"(unendliche Gerechtikeit)和\"无限悲悯\"(unendliche Barmherzigkeit)一样,都是神的属性,而非人类有权利具备的。一旦\"即便让世界毁灭,也必使正义得到伸张\"(\"Fiat iustitia,pereat mundus\")这样的信念成为国际政治的原则,其后果必将是谋杀性的。有这么一句老话,\"至高权利即为至高不义\"(\"hoechstes Recht - hoechste Ungerechtigkeit\"),这句话警示了某种米谢艾尔·柯尔哈斯〖1〗式的绝对化,这种绝对化可导向谋杀、袭击、不义和灭绝人性。这里并非那种世界末日式的善(我们)恶(他们)之战。令人宽慰的是,美国政府现在使用\"持久和平\"(Enduring Freedom)置换了\"无限正义\"。
5,文明冲突? 亨廷顿的解释模式在此不合时宜,它只能导致偏见的合法化。穆斯林恐怖主义者所攻击的并不是基督教的象征性建筑物,而是美利坚帝国的象征,亦即美国的经济和军事的神经中枢。这里的问题并不是\"伊斯兰\"和\"西方\"的互相碰撞,而是极为小型而又高度机敏、视死如归而又极度危险、追随明确的政治目的而又同时被宗教精神所激励的穆斯林小组。
6,根源? 任何单一原因的解释在此都难免捉襟见肘。值得严肃对待的,有如下数端:
a)阿拉伯人对西方的怨憎情结(Ressentiment):在长逾百年的时间中,欧洲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英国、法国、俄国及荷兰等国的军事、经济和政治统治,在西起摩洛哥、东迄印度尼西亚的整个伊斯兰世界所留下的伤口,迄今尚未痊愈;
b)对美国力量在波斯湾的持存的怨憎情结:对伊斯兰的兄弟民族伊拉克的进攻和美国军事力量在阿拉伯圣地麦加以及梅迪那附近的密集驻扎,对本·拉登这样的本来由美国所武装起来并本为美国的亲密盟友的伊斯兰极端主义者来说,成为了转换目标而反美的诱因。对不民主的政权的支持,特别是海湾战争之后对科威特政权的支持,强化了反美主义。自海湾战争以来,数以万计的美军在海湾地区的长期驻扎,在很多穆斯林的心目中,这不啻为美国霸权主义对他们的折辱和挑衅;
c)对作为美国在阿拉伯世界的桥头堡的以色列的怨憎情结:逾半个世界以来,美国所制定的从以色列立场出发的实用而偏袒的\"沟通政策\"(西蒙·佩雷斯如是说:\"52年以来,美国从未拒绝过以色列的任何愿望。\"),首先使生存环境持续恶化的巴勒斯坦人对美国的为和平的真诚中介作用疑窦丛生。近东问题就其核心而言,是一个领土冲突问题而不是恐怖主义问题。如果50年过去,在以色列和一个有生存能力的巴勒斯坦国之间的睦邻关系始终都无法达成,那么人们只好不时地又得虑及这一地区及该地区之外的恐怖袭击。和平要求冲突双方的退让,特别是占据强势地位的一方的退让,今日而言,那么这一方就是得到美国支持的、作为近东地区的头号军事强权的以色列。
7,恐怖主义总有伊斯兰色彩吗? 对美国的恐怖袭击行动立刻被占绝对多数的穆斯林指判为非穆斯林的。对一般的穆斯林而言,个体的和国家的恐怖主义是对伊斯兰的一种反常化。在《可兰经》中,对此也同样要求,以善报恶或以善御恶(13,22)。应以智慧警示他人,\"以最佳方式与对手争辩\"(16,125),而这里意味着,不是使用暴力,而是以友善的方式。核心的《可兰经》表述方式,是穆斯林们时时引述的基础命题:\"宗教中无强制\"(2,256)。
8,《可兰经》中的\"圣战\"(Djihad)? 像在希伯来《圣经》中一样,在《可兰经》中也包含了对战斗和战争的诉求。这一点可从穆斯林社会的早期历史得到解释,《可兰经》里,对战争的参与就像在有关律法的经文中,是作为义务界定的。Djihad 一词的本义并非\"圣战\",而首先是道德意义上的\"精进\",\"奋力于神之路上\"。普通的穆斯林们于今一般都这样地理解这个词的含义。但是我们也不应掉以轻心,就是在本源性的文献中,这个词也已经被释解为战争性的对抗。这种表述可以在今天轻易地被政治极端份子所滥用。在此,我们从根本上而言面临着一个《可兰经》解释学的问题,一如我们作为犹太教徒或作为基督徒长期以来总得面对《圣经》解释学的难题一样。
9.国际政治的新思维? 同样,在西方工业国家,面对自从以色列总理沙龙和美国总统布什就职以来国际政治氛围的恶化,一种新的思维正在崛起:
·不再为本已高速旋转的暴力螺陀继续加速,而代之以反对战争升级化的态度
·不再对巴以冲突习以为常、安之若素,而代之以共同负责的态度,共同寻找解决方案
·不再是西方的偏袒,而代之以诚实的中介作用
·不再势不两立,而寻求在所有层面上建立信任
·不再是头痛医头、脚疼医脚的治标医疗,而代之以从社会和政治根源上穷根究本地疗治恐怖。只要一旦全球倾注于军队和警方的亿万资财能有所松动的话,那么,也就有了足可改善在全球化浪潮中失落、并以不同方式在基要主义者那里寻求庇护的大众的社会生活状况的相应资源。
10,世界伦理? 正是通过这场发生于美国的悲剧,关于世界伦理构想的紧迫性,才首次为很多人所接受:没有诸宗教之间的和平,就没有民族之间的和平,没有诸宗教之间的对话,也就没有宗教之间的和平。如果这种对话无法进行或者被迫中断,那么暴力便成为可能的选择:如果人们无法相互交谈,就有可能相互射杀。这种危险并不仅仅存在于伊斯兰教中,也同样存在于犹太教和基督宗教中,存在于其他的东方宗教之中,宗教是可以出于政治目的而被工具化的,那就可能出现某种政治和宗教的具有高度爆炸力的混合。狂热化了的宗教将成为世界和平的威胁。如果世界贸易中心的被袭后的漫天烟尘要慢慢澄落,那就必须展开一场新的、强化的对话。
11,穆斯林也赞同一种世界伦理? 早在1993年举行于芝家哥的世界宗教大会上,《世界伦理宣言》便得到穆斯林代表的共同签署。在德国,《世界伦理构想》在穆斯林中也引起了极为积极的反响。在国际范围内,杰出的穆斯林人士如约旦王国的哈桑王子,也明确声言,赞成一种共同的伦理标准而反对恐怖主义。而在1998年的一次联合国全体会员国大会上,伊朗总统哈达梅依就倡言,作为\"文明冲突\"的反题,\"文明的对话\"应该成为联合国的日常工作。与联邦德国的前任总统冯·魏兹泽克一道,我本人也是一个共由二十个人组成的\"卓越人士小组\"的成员,这个小组对联合国秘书长科菲·安南负责,在今年12月以前,草拟一份关于国际关系新范式的报告。这份报告将于12月3/4日呈报秘书长本人和联合国全体大会,与会代表将由此出发,讨论文明之间的对话问题并就此形成一项决议。这样,关于世界伦理的种种构想就可能达到联合国的这一层面上。
12,一种国际关系的新范式? 再不应该是近代以来的国家利益、国家权力和威权政治,我们需要一种新的促进地区性的宽恕、谅解和相互接近的政治。那些在两次世界大战之后,在欧洲共同体和世界经济合作和发展组织的框架中所发展起来并得到证实的一切,也应该可以在饱历战乱的近东地区和世界其他冲突地区成为可能:再不应该是以往的对抗、攻击和复仇,而是双方合作、相互妥协和趋向融合。而易见,新范式中的政治并不变得直截了当和轻而易举,然而,这里存留着某种\"可能的艺术\"的空间--就像眼下这个暂无暴力的空间。如果这种政治真的能发生作用的话,那么将不可能奠基于\"后现代\"的、\"爱谁谁\"的多元主义的基础上。它更多地是以与基本价值、基本权利和基本义务相关的社会性的赞许和认同为前提的。这种元素性的世界伦理应该得到所有社会阶层、得到信者和非信者、得到不同宗教不同哲学思想和不同意识形态的的追随者的共同参与和共同承担。
注释:
〖1〗米谢艾尔·柯尔哈斯为德国诗人、作家海恩利希·冯·克莱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1777-1811)同名小说(1810)的主人公。他为了他受伤的正义感、为了这种正义感得到补偿而不择手段而战,直至悲剧性的败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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