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伟：危险的美国,危险的世界－－关于伊拉克问题的几点思考

　　一、先发制人的战略

　　伊拉克危机炙手可热，天下俨然大乱。天下之所以乱，因为美国不守规矩，因为美国要搞先发制人。先发制人，这在国际关系中似乎是让人不可思议，其实在历史上比比皆是。只不过历史上的先发制人，怕的是对手力量的成长，正如修昔底德所言雅典势力的增长引起斯巴达的恐惧；
一战前沙俄力量的增展引起德国的恐惧。先发制人不一定能成功，挑战者也未必成为新秩序的霸主，先发制人本身也被视为一种普通的军事战略。为什么这一次，美国提出先发制人，会有如此之大的震荡？

　　首先，霸主的强大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威胁。不管美国是一个如何温和的霸权，它首先是一个霸权。霸权就会引起其他国家的不安全感，因为自己随时有可能成为霸权私利的牺牲品。当国际社会还处在无政府状态时，每个国家首先必然把安全摆在自己国家利益的首位。一个国家过分的强大，就必然会对其他国家造成威胁。这和中国古代哲学的“树大招风”所蕴涵的古老真理是一致的。

　　其次，作为国际体系中的霸权国，只有美国能对全球其他地区进行快速、有效的干预。尽管美国拥有这样的能力，但是由于国际事件的复杂性，即使目标是正义的，这种干预也会变得非常困难。例如美军在索马里的维和行动，过度的介入使得美军成为当地势力的攻击目标，遭受了伤亡。美军横尸街头的镜头反过来引起国内的强烈凡响，迫使克林顿政府撤出维和美军。现在美国要搞先发制人，这就意味着美国随时有可能干预它所认为的影响到美国利益的事件，这种干预对别的国家的利益反过来造成了潜在的威胁。法国能允许美国先发制人，派兵干预象牙海岸的内政吗？当然不能，那是法国的“领地”。

　　再次，战后的国际秩序是美国建立的，作为战后国际规则核心的《联合国宪章》明确的把国家主权平等、否认战争权作为国家行为的基本原则。先发制人意味着只要“威胁”到美国，不管这种威胁有没有明确的证据，或者在这种威胁到达美国之前，美国就将对威胁的源头进行军事打击。这样的话，国家主权原则就遭到了严重的挑战。正如孔子所言的春秋战国时代一样，礼法尽废。先发制人不再是一种军事战略，已经扩大为一个严重的政治问题，涉及到国际社会是朝有序化还是无序化发展的大问题。也正因为，美国的转变才在欧洲引起如此之大的反响。欧洲一向以“具有共同价值观、制度”的欧洲国际社会而自豪，19世纪的多极均势在欧洲政治家的脑海中是美好的回忆。欧洲反对美国不仅仅是因为石油利益和欧洲被边缘化的担心，理念的不同是至关重要的因素。

　　不过，依笔者之见，美国先发制人战略的提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9·11事件造成的不安全感，而不是要建立一个新的罗马帝国的野心。美国在当今国际体系中的力量优势远远强于当初的罗马帝国，但是美国不会再有领土扩张的愚蠢想法，因为这种想法在一战以后，随着民族主义的强烈兴起，已经成为代价高昂和不可考虑的。9·11事件给美国人造成的强烈的不安全感是前所未有的，否则仅仅为了所谓的石油利益，美国不会采取如此蔑视国际法和无视众多重要盟友反对的行为。（http://www.yypl.net）

　　二、单边主义的外交

　　美国为什么不能建立反对伊拉克的“国际统一战线”？

　　原因在于，国际体系和国内政治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结构。

　　在国内体系中，无论是政府，还是在野派，都有可能建立起来所谓的统一战线，都有可能有自己的坚定盟友。因为，各个阶层、阶级的利益关系是明显的，也往往是相对简单和统一的。工人和农民不得到自己行使国家机器的权利，就会在经济处于被剥削的困境。用毛泽东主席的话来说，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革命最重要的问题。国内统一战线的建立，另一个方面在于，正如一条古老的格言所说，说服一万人可能比说服一个人还要容易。在国内政治中，道德、感情的作用更为明显。一个政府所做的，可能因为媒体的渲染而大失人心，最终导致下台；
一个在野派所大力鼓吹的，反而因为符合了大众的各种心理，得到拥护而上台。希特勒不是依靠民众的支持而上台的吗？如果换成了国家为单元的国际社会，希特勒的个人魅力和煽动能得逞吗？当然不能！

　　国际体系是一个无政府状态的体系。既然无政府状态，就意味着各个国家都能独立的考虑自己的利益，而且这种利益关系是多方面的、复杂的。A国和B国可能在经济上具有一致的利益，但是在政治问题和其他问题上却政治颇多。中国和日本不是这样吗？中日经济关系是一种高度密切和相互依赖的关系，但是政治关系却阴霾重重。同样的，政治利益一致，经济关系却摩擦不止，80年代的美日关系不是这样的吗？既然利益关系如此复杂，经济和政治的利益等等都不一定，要形成坚定的盟友何其之难，要区分朋友和敌人又是何其之难。对于同一个事件，不同的国家都会做出不同的解释，因为国际事件本身就是复杂的。用英国政治家一贯推崇的话来说就是：没有永久的朋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只有永久的利益。

　　利益的复杂是阻碍在国际体系中形成统一战线的重要原因。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国际政治中所存在的深远的现实主义传统：抽象道德和个人感情在国际政治中没有地位。现实主义的理念反过来导致了现实主义的现实。因此，问题的复杂性还在于，国家之间的利益涉及到许多不公开的私利交易。私利的交易尽管摆不上台面，但是其发挥的作用却往往是实质性的。古巴导弹危机的解决的关键不仅仅在于肯尼迪总统的强硬政策，也在于美国从土耳其撤出中程导弹的交易。对于政治家来说，做出政策的最高道德在于国家利益，政治家的行为必须是理性的。要说服一个理性的国家领导者往往是非常困难的。即使布什总统努力同普京建立良好的个人关系，要想使普京支持攻打伊拉克也是不可能的。困难之处还在于，一旦理性的国家领导者受到国内政治的掣肘，那么原本可能形成的同盟也会受到极大的牵制。即便法国总统知道与美国形成联盟对国家更为有利，但是国内选民的压力却让其不得不表示出强硬。

　　从目前支持美国的国家来看，大部分是在中东没有直接利益关系和试图得到美国回报的国家。48个国家支持，其中还有15个国家不敢公开自己的国家名字。这是很正常的。因为对伊拉克的打击势必激起中东地区的民族主义和恐怖主义活动，别的国家害怕引火烧身，此其一；
美国对伊拉克的控制会使得美国控制中东的石油资源，这样美国的战略地位会得到很大的提高。在伊拉克的70多处油井中，有23处是俄罗斯的。法国在伊拉克也具有重要的经济利益。战后石油价格的下降又将影响石油出口国的利益。反对美国开战是必然的，此其二；
阿拉伯国家由于国内强大的民族主义和伊斯兰主义的压力，与美国的联盟也是慎之又慎，这与海湾战争中伊拉克的侵略有目共睹是完全不同的境况，此其三；
美国推行的单边主义和先发制人，必然导致现存世界的进一步无序化，导致美国霸权的不断膨胀，这样自然会导致其他大国的边缘化。欧洲对自己不断下滑的地位是非常敏感的。

　　正因为伊拉克危机缺乏现存国际秩序基本原则的支持，加之各国理性考量和利益错综复杂的关系，所以布什的电话外交成效不大。霸权不是帝国，霸权不能控制他国，而只能领导他国。美国外交不得不求助于单边主义。事实上，要在国际问题上形成所谓的统一战线是极为困难的，如果问题的是非和利益关系比较复杂的话。如果我们反观中国自身的状况，不妨思考一下，真的面临战争的话，能够与中国站在一起的坚定盟友又会有多少？（http://www.yypl.net）

　　三、过度扩张的帝国

　　谁将是伊拉克战争的最大赢家？

　　美国控制了中东石油，美国就控制了其他国家的经济命脉吗？石油能给美国带来多大的利益？根据美国国会预算办事处的估计，打仗一个月可能就要花上60-90亿美元。如果美国派遣25万大军投入30天的战斗，加上两个月的占领，则代价将会超过440亿美元。而根据另外一些经济学家的估计，倒萨成本高达1700多亿美元，因为成本不仅仅是用于战争的支持，还要涉及到给社会增添的各种负担，例如受恐怖袭击危险升高而增大的安全成本。尽管伊拉克有着占11％的石油，但美国对中东的石油依赖程度并不高。控制了石油就控制了世界的钱袋子吗？恐怕也不能这么认为，美国早就控制了世界的钱袋子，美元是国际货币体系的核心。但是，美国还是得致力于维护国际金融体系的稳定。一般认为，伊拉克战争胜利后，国际市场的石油价格会降低，会更加平稳。

　　从目前来看，美国出于自己强烈的不安全感，进而试图通过在中东地区建立一个民主、自由的政权来消除所谓的“威胁”，这样的一种情结是非常危险的。美国是危险的，世界也是危险的。美国是危险的，因为伊拉克战争的迟迟未决和中东地区民族主义、原教旨主义的爆发都将对美国造成严重的威胁。即便伊拉克战争速战速决，伊拉克的重建问题也是一项花费巨大的工程，这项工程目前还没有任何其他大国“买单”。安全成为了不惜一切代价的代名词，可是当我们回顾历史，寻求安全正是造成许多帝国的瓦解的关键因素。不安全导致了扩张，扩张导致了统治成本的大量增加，造成了美国历史学家保罗·肯尼迪所说的“帝国的过度扩张问题”，最终使得霸权走向衰落。对伊拉克的重建必然面临当地的阿拉伯民族主义和伊斯兰主义的重大挑战。

　　伊拉克战争对美国实力的另外一个影响就是对美国全球形象和软实力的损害。如果美国能够在伊拉克战争结束后顺利发现萨达姆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或者生化武器，那么还好；
如果找不到，那么美国就无法证明自己开战的理由。美国亲手破坏了国际秩序的基本原则，其全球形象将遭到极大的破坏，美国所鼓吹的民主、自由和正义都不具有事实上的合法性。可以说，布什总统以美国的信誉和实力在做一场赌博，这场赌博创造着世界新的历史。

　　因此，伊拉克战争所真正的影响不在于国际秩序，而首先在于国际体系的结构变化。结构的变化是缓慢的，然后总在发生。如果美国在战争中迅速获胜（这一点看起来是有希望的），在战后又顺利重建了伊拉克，美国的实力和威望就将极大的增长，国际体系的力量对比将进一步趋向不均衡。但是，如果伊拉克战争引发了长期困扰美国经济和政治的局面，那么美国的实力就将衰落，已经低迷的经济也会受到严重的损害。最严重的局面当然是，伊拉克战争成为美国霸权衰落的开始。不过这样一种情况，在笔者看来，可能性很小。越南战争使得美国把一半的军力投入战争，也没有增加军费开支在国民生产总值中的比重。加上民主体制所具有的自我纠错的能力，即使在伊拉克陷入困境，美国也会主动的抽身。

　　伊拉克自然不会是赢家，不管伊拉克人民是否会成为这场战争的受益者。最大的赢家是支持美国开战的强大的盟国们。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取代旧霸权的国家往往不是旧霸权的挑战者，而是旧霸权的同盟者。是美国取代了英国，而不是德国取代了英国。美国为了争取伊拉克战争的支持，在很多方面开出了美元支票或者政治承诺。这些支票或承诺一方面会成为战争成本的一部分，也会成为增强盟国力量的一部分。美国领导的攻打伊拉克的盟国越多，美国自己从其中所能分到的那份就会越小。如果美国久攻不决，为了其他盟国的继续支持，不得不继续承诺更多恩惠的话，情况对美国来说会越来越糟。当然，强烈反对开战的法国在战后重建中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法美关系至少在布什当政期间不会好转。

　　世界也是危险的。伊拉克战争是一场先发制人的战争，是一个体系的创建者亲手破坏这个体系根本原则的战争，国际政治的霍布斯特征暴露无疑。为了自己的“安全”，各国都不得不增强自己的军备以防不测，人民的福利被削减了，普通的百姓是这场战争最终的输家。（http://www.yypl.net）

　　四、道义与力量的困境

　　对伊拉克的战争根源于现实主义的理念吗？这么说是有道理的。强烈主张发动战争的鹰派沃尔福威茨是一个典型的新现实主义者，信奉力量差距决定一切的信条。而2002年9月公布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最引人注目的一点就是：美国要以决定性的军事和经济优势，阻止其他任何国家试图在军事上超越美国的努力。说白了，就是确保美国在国际力量结构中的最高地位。再从打击伊拉克的目标来看，不管是为了经济利益石油，还是为了防止“潜在的威胁”，这些都是现实主义的。现实主义的核心就是外交政策必须依据国家利益，而不是道德和意识形态。伊拉克战争的发动，抛弃了民族平等、民族自决、国家主权等原有的原则，而这些原则正是威尔逊理想主义的核心。(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打击伊拉克根源于理想主义的理念吗？这么说也没有错。布什总统不是强调要在战后重建一个民主、自由的伊拉克吗？这就是一个典型的输出美国模式的宣言。我们在前面已经分析到，石油利益并不是美国发动战争的主要原因，那么安全呢，安全本身是现实主义理念的核心，但是，安全这个概念却难以界定。这就涉及到现实主义的另外一条原则：目标必须与力量相适应。这一点往往为学者们所忽视。美国现在追求的不是一般的安全，是绝对安全，这样一个目标任何国家，不管它的力量如何强大，都不可能实现。正如摩根索强烈反对越南战争一样，真正的现实主义大多会反对这场危险的战争。

　　美国的政策搀杂着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道义与力量的困境在这方面是战略上的。一位学者曾精辟的总结道：道义目标越高，对自己的伤害就越大。

　　道义与力量的困境在另一个方面就是军事上目标与手段的困境。如果美国试图保护伊拉克的平民，不把某些目标作为战争目标，例如一开始美国并没有把巴士拉作为战争目标，美国军队就要承受越来越大的伤亡。索马里巷战至今是美国军队挥之不去的噩梦。伊拉克吸取了上次海湾作战的教训，准备打一场巷战、游击战，这对美英联军构成了极大的危险。一旦一个城市成为战争目标，伊拉克平民就不可避免成为战争的炮灰。一场解放伊拉克的战争要以伊拉克平民的大规模伤亡作为代价，这同样一种道义与力量的困境。

　　道义与力量的困境还体现在联合国的作用上。联合国宪章明明白白的写着的各种原则在大国面前显得软弱武力，联合国本身也被绕开和边缘化。作为制衡大国、维护和平的联合国，被赋予了很高的道义期望，但是实际上联合国根本无力实现这些期望。联合国是一个讲坛，而不是政府；
是一个协调机构，而不是一个决策机构。就以第一次海湾战争来说，盟军的指挥权在美军的手里，而不是在安理会的手里。当时的联合国秘书长就曾经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这次战争并不是联合国的战争。如果美英的军事行动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联合国的地位将进一步被边缘化。实际上，就是法德等大国将被进一步的边缘化。如果美英的军事行动遇到挫折，或者甚至虎头蛇尾，联合国才会被重新重视。

　　道义与力量的困境最终体现在目标与结果的矛盾。发动伊拉克战争也许是出于一个崇高的目标，但是这种目标带来的却是国际社会的进一步无政府化，带来的是各国之间军备竞赛的加剧，紧张气氛和怀疑气氛的蔓延，国际体系变得更加不安全，而不是更加安全了。就以中东地区为例，民族主义的激发将给本来就已经是火药桶的巴以关系火上浇油，中东地区将可能变得更不安定，而不是更加安全。如果不能真正重建一个稳定的民主、自由政权，只是重建了一个不稳定的民主政权，那么伊拉克内部的矛盾会使得伊拉克四分五裂，种族屠杀的悲剧有可能重演。

　　这是一场危险的战争，美国是危险的，世界也是危险的。（http://www.yypl.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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