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曲泥石流 舟曲流殇:与泥石流共生的城市

发布时间:2020-03-25 来源: 短文摘抄 点击:

  舟曲流殇当凶猛的泥石流吞噬了半个舟曲,却少有人提及,舟曲本就是建在泥石流之上的城市。与自然如何共生,从来是舟曲人一道命题。      半个世纪来,城外的大山遭受“剃刀”式砍伐,城内的膨胀扩张冲破了祖宗划定的边界。谁胜谁输,在舟曲人对大自然、对环境大肆掠夺与破坏之后,答应总是如此残酷。
  
  8月10日过后,几场淅沥的秋雨带着凉意,恶作剧般撩拨着舟曲人的神经。
  雨声让惊魂未定的人们感到恐惧,市民相传,舟曲县政府约定泥石流警报将以锣为号,锣响立即疏散。
  舟曲人终究没有听见锣声,却只见城北的三眼峪沟泥沙俱下,洪涛滚滚。就在这里,3天前的深夜,泥石流如猛兽般脱缰而下,从三眼峪沟直涌舟曲城,冲入城南的白龙江。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泥石流覆没半个舟曲时,却少有人提及,舟曲本就是建在泥石流冲击而成的泥地上。换个说法,没有泥石流,便没有舟曲城。
  从空中俯瞰舟曲,县城地势一览无余。这座深处高山峡谷中的城市,正好位于三眼峪沟与罗家峪沟的汇合处。据中科院成都山地灾害与环境研究所教授马东涛介绍,千百年来,泥石流在汇合处淤积,形成了一个面积约0.87平方公里的空地。从三眼峪沟的沟口到白龙江边,这块地看起来就像一把扇子,从学理上说,这是泥石流在漫长岁月里形成的堆积扇。
  由于泥石流堆积区地形相对开阔,人类自然在此聚居,舟曲县城和城郊的10个自然村,就坐落这把“扇子”之上。
  城市占据了泥石流的堆积区,泥石流需要积聚更多的物质和更大的势能重新占领它的领地。于是,一场人与泥石流的拉锯战就此展开。
  泥石流最近一次向舟曲人发威还是18年前的夏天,在45分钟内,三眼峪沟共冲出10.6万立方米泥沙,冲毁房屋344间,死伤87人。
  三眼峪沟流域属白龙江左岸一级支流,是一条灾害性稀性泥石流沟。8月14日,距离“8•7”泥石流已是第七天,南都周刊记者溯流而上,徒步攀越数公里,沿途依旧可见泥浆冲刷峡谷留下的灰褐印迹。雨水带着山里的淤泥进入河道,在一些高落差的流段形成黄色瀑布。
  海拔落差为泥石流预备了天然的发生条件。三眼峪沟流域最高点海拔3828米,最低点的海拔仅有1340米,落差高达2488米。两侧山坡坡度大都在50度以上。8月7日这场泥石流,让三眼峪沟内累积了2000万立方的堆积物。8月10日,中科院成都山地灾害与环境研究所教授马东涛对媒体忧心地表示,在未来的一个未知时间,泥石流必将卷土重来。
  
  拦不住的拦洪坝
  
  舟曲人对泥石流并非毫无防备。
  早在1996年,舟曲县就开始治理三眼峪沟。四川省地质矿产勘查开发局区域地质调查队高级工程师范晓,曾在白龙江沿线作深入考察。据他介绍,治理以1992年泥石流作为参照,按照50年一遇防洪标准进行设计。在大眼峪沟、小眼峪沟和龙庙沟中共修建拦洪坝13道、停淤场1个、排导沟1.2公里以及防冲槛24道。按照设计规划,工程使用年限为12年,可拦阻3到4次泥石流。
  在今年7月,一个崭新的拦洪坝刚刚完工。参加施工的三眼村村民杨成,还在抱怨没拿到工钱,却不想与工友们4个月的辛劳瞬间土崩瓦解。当180万立方米的泥流挟带巨石,如一只失控的公牛,不由分说地撞开一切阻挡时,人类的苦心经营不幸成了车前螳臂的玩笑。杨成参与建造的4座拦洪坝,耗资794万元,耗时4个月。如今,在三眼峪的沟口,只能见到成为废墟的残体。
  防洪坝也非一无是处。一块重约2000吨的巨石,被拦洪坝挡住脚步。杨成认得这块石头,年轻时他与伙伴上山玩耍,还在这块巨石顶上的凹槽里洗过澡。
  这里的拦洪坝分为两种:1998年版和2010年版。两个版本的差别是,前者由舟曲县水土保持局主持修建,为坚固的浆砌石坝,即坝体内外均经泥浇筑,挡住巨石的就是这个版本;2010年版由舟曲县环保局主持,为砂浆抹面的堆石坝,坝体内部石头未经浇筑。在被洪流冲垮的断面,记者可轻而易举用手取出坝体石块。“这个工程确实做得很不好。”杨成说。
  三眼村村民冯长义告诉记者,今年修建的四道拦洪坝,是由舟曲县环保局招标,经手多个承包商后,才开始动工。
  “4道拦洪坝,花了近八百万元,才用了400吨水泥!”三眼村村民杨炳成这句话得到杨成的证实,拦洪坝工程6米宽的坝体,来自临潭县的包工方只在两头50厘米的石头上加了水泥浆,衬砌起来后,直接在里面填进去石料或者沙子。
  “现在还不好判断到底是设计问题还是施工问题,”随行的中科院成都山地灾害与环境研究所主任陈宁生告诉记者,“从794万修4个坝的成本来看,理论上推测本来可以修得更好。”
  陈宁生认为,如此大规模的泥石流被人工堤坝阻挡的可能性很小,“但如果多一些浆砌石坝,则能多卡住一些大石块,它会减小泥石流对下游的冲击。”
  实际上,这些已然崩塌的拦洪坝只是规划工程中的拦挡部分,泥石流的排导工程(在沟道两边修筑堤坝引导泥石流顺着堤坝间的沟道走)却始终没有实施。主持工程设计的马东涛承认“没做到位”,后续资金严重不足。
  
  在泥石流上建城
  
  泥石流如一把迟钝的钢刀,将舟曲县城这把“扇子”划为两半。如此地势下的舟曲,似乎天然危险,祖辈们却有惊无险地繁衍了几千年。
  已逾古稀之年的舟曲文史办公室委员张勤,对这座城市知根知底。宋代以前,舟曲是藏羌两族的地方。南宋末年,陕西汉族官员为避元军来到舟曲,自此有了常住汉人。清军入关后,汉族和其他民族大举进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舟曲的名字一直是“西固”,这意味着中央政权对此地战略位置的重视。汉人在几百年间完成了对这里的教化。城北一处古庙楹联写道:里有仁风温恭俭让民俗厚,人无虚气勤劳朴实志趣高。横批是,西风晚照。
  舟曲在史上亦为灾难多发地。据《舟曲县志》记载,仅1950至1990年的40年间,舟曲境内有记载的较严重的雹灾、暴雨、山洪灾害就多达23次。舟曲人说,天空中飘过一片云,或许就是山洪的前兆。
  那时的舟曲,是个交通不便、政令不畅的边陲小镇。人们习惯幽谷伐木刀耕火种,县城不过是喜好群体生活山民的聚居区。到1949年前,舟曲的人口仅为一万人。县城的规模,约为现在的三分之一。
  曾负责过舟曲县城规划的吴宇文老人带着南都周刊记者,察看老城城墙遗迹。原本高达5米的北门,如今一半已埋入土中,此处距离三眼峪峪口约1公里。原东西城墙外各有一条宽十几米、五米深的排水渠道,水从城北山沟中来,经渠道流入白龙江。“8•7”泥石流冲击带的轨迹,即是原来东边的排水渠路线。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舟曲县城与源于城北山谷的泥石流相安无事。始建于宋代的古城墙,公平划出了人类生存与自然威胁的边界。但在1949年后的60多年间,舟曲县城扩张加速,城墙被当做城市发展的阻碍被拆除,城外的村庄与城内连为一体。排水沟渠也被星罗棋布的房屋挤压到原来的三分之一宽。
  “人不给水留出路,水就不给人留活路啊!”舟曲县教育局职工杨明义坐在自家庭院,朝着秋夜朦胧中的大山不住感慨。
  吴宇文回忆,1987年舟曲开始了历史上的第一次城市规划,吴时任规划局要职。“我记得做规划时正好甘肃省副省长来这儿视察,也参加了会议。”他记得清楚的一点是,城南白龙江的北边那一片狭长地带,要规划成突发灾难疏散地带,防止意外。“这个地方是不能修房子的,但是到最后没有执行。”
  彼时的舟曲县城已经显露出臃肿之势。公家私人都看中了这块开阔地。甲单位申请搞基建,乙单位申请盖宿舍楼,水电局、石油公司、防疫站、林场都来了。碍于规划方案,报批方案上一律写“临时性建筑”。这是一个在面子上让申审双方都过得去的说法,等到施工完成,“临时建筑”已是既成事实,疏散带的方案就“临时搁置”了。
  1996年版舟曲县志上,记载了规划10年后此处的“发展成就”:昔日城南荒芜的广坝沙滩,已建成一条900多米长的繁华的商贸大街。“8•7”泥石流堵住白龙江形成的堰塞湖,将白龙江南北岸的商贸大街和滨河南路瞬间淹没。截至8月14日,商贸大街整条街道仍泡在泥水中。
  原本东西两条留作排水的渠道两旁,多是农民在荒山上开出的农田。水大的年份里,淤泥将把庄稼冲掉,“但从没冲过房子”。吴宇文回忆说,进入1990年代后,农田上纷纷盖起了住宅楼。城区无房可住的职工挤到城北的月圆村,他们从农民手上买地建房,渠道两边失序的房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宫。
  “如果现在那些地方还是农田,田地能承受一部分泥石流,下来的可能就是洪水了。”吴宇文有些无奈,“但这是不可避免的,都要进城,很多职工没房子住,农田就慢慢都建成房屋了。”
  泥石流发生前,四方面壁的舟曲县城已接近扩张极限,吴宇文告诉记者,舟曲县政府已动手开发东部瓦厂村,一些楼盘距白龙江主河道仅数米之遥,人水对决已成剑拔弩张之势。但那是舟曲人最后的开发可能。
  
  4000万棵树木倒下
  
  不少本地人都声称预测过舟曲将有大祸。生于大清朝的爷爷对张勤如是说,生于1966年的杨明义对儿子亦如此说。
  舟曲人对泥石流并不陌生。舟曲县教育局杨明义在县城几公里外的山上长大,他记得村后有一条河沟,村民修房子时会远远避开,泥石流每年都会有规律地暴发。泥石流下来的“壮观”景象,杨明义至今印象深刻。“只有石块撞击的声音,轰隆轰隆,听着像闷雷打到地面上。流动的速度比水流慢很多,像蛇一样,但所经之处无坚不摧。”
  泥石流要遭遇到第一个阻拦,就是植被。
  从地图上看,舟曲位于青藏高原东缘与南秦岭交接处,山大沟深,四季分明,早在1949年,这里就是甘肃省重要的林业基地,植被覆盖率在80%以上,六成以上的舟曲地表为原始森林覆盖。
  但是靠山吃山,舟曲人对木头的依赖有如无法断乳的孩童。县志记载,在1980年代,舟曲人烧柴每年要消耗近10万立方米。如今虽然早已封山禁止私人砍伐,但还会有人会偷偷上山砍木头回家生火取暖。这是世代舟曲人的生活方式,杨明义认为泥石流大祸是“落后”生活方式的恶果。
  自然主义的生活如今在他看来充满罪恶,但燃烧的木头却是他最温暖的记忆。“一家人团团围住火堆,里面烧馍馍,烤洋芋,满屋子的香气。善于说故事的人往那一坐,大家都瞪大眼睛听他讲。每晚都是这样的。”
  1980年代,恰巧社会学家费孝通到甘南考察,在文章《甘南行》里有一节《白龙江话林业》提到舟曲林业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变迁:白龙江流域是我国重要的林区,盛产云杉、冷杉,面积二百二十万公顷, 木材蓄积量一亿五千六百万立方米,1958年实现公社化,森林全部收归国有。1966年建立了直属于林业部的白龙江林管局。1972年下放到省由川、甘分管。
  藏族朋友告诉费孝通,林区里住着16万多居民中,九成是藏族。他们历代以林为生,这片森林同时也就受到居民的保护和栽培,因而能经久不衰,保持了山清水秀、熊猫出没的胜地美景。
  1952年,白龙江林业局成立,在之后的20年里,林业局从东北和四川调入一万多名林业工人。现年75岁,籍贯河南上蔡的朱海彦于1966年从东北林业局调入舟曲,从此在此地扎根。
  在白龙江林业局,朱海彦和工友们每天开着大型机械,来到大山深处进行采伐。朱海彦记得自己砍伐过最大的一棵树,直径有4米多,“我开拖拉机装的,树把解放车的钢板都压坏了。”那是老伐木工人骄傲的回忆,“树桩上可以好几个人躺着睡觉。”
  “想一想,1万多名工人整天用现代化工具在这林区里砍伐木材,像是用剃刀刮胡子那样, 怎能不会很快地把白龙江两岸的山坡一片片地刮得精光?”费孝通不无感慨地写道:“听说林场和原来林区的藏民不同,对这个丰茂的林区除吸取经济收人外别无感情。砍伐很积极,栽培则无心。”
  据统计,舟曲县林业局在成立后的35年间,累积采伐森林面积189.75万亩,生产木材276.74万立方米,平均每年采伐量为12.33万立方米。以15棵树为一立方米计,舟曲县每年要砍掉180万棵树,30余年中,4000余万棵成材树木倒在伐木机下。
  县志对这30年采伐的定论是:乱砍滥伐,盲目生产,采伐量大大超过生产力,加之管理混乱,森林资源遭受严重灾难。
  在费孝通考察白龙江的1980年代,森林面积已较1950年代缩小了三分之一,木材蓄积量少了四分之一。白龙江流量减少了约8%,含沙量却增加了60%, 白龙江变成了“黄龙江”。县志记载,全县森林资源每年以10万立方米的速度逐年减少,生态环境超限度破坏的连锁反应,已带来越来越多的泥石流、滑坡等一系列严重灾难。
  1981年,一场特大泥石流灾害让舟曲人第一次尝到了掠夺资源的苦果。当时5000万立方米的泥石流倾泻而下堵塞了白龙江,主城区被淹,幸运的是,除了农田房屋被淹外,人员伤亡不多。
  费孝通认为破坏森林的责任全算在林管局的账上是“不公道的”,而应归结为“那个时代过左的政策造成的恶果。”
  1980年代以后,舟曲在以营林为基础的方针下,减少采伐量。“春天也造林,但确实不大认真,”朱海彦说,“年年都在一个地方栽,没有人维护,成活率当然不好了。”
  
  后林业时代
  
  1998年国家实施天然林保护工程,白龙江林业局有四成工人下岗。山民亦在禁伐之列,山上的一亩三分地只能管温饱,年景不好时还会饿肚子。他们得找点新活法。2003年,杨明义被借调到县非典防控办公室,负责登记从外地回乡的打工者。在那里他吃惊地发现,只有10万人口的舟曲竟有两万人外出打工,“五分之一都跑出来了。”
  越来越多的山里人希望去外面的世界碰运气,包括藏族人。狭小的县城在后林业时代承受舟曲人致富的梦想。人们从山里拥进县城,在这里开始与祖辈完全不同的生活。1990年,舟曲城关总人口为15000,到“8•7”泥石流发生前,常住人口已增加到5万。20年间,人口翻了三番。
  25岁的尹飞跟表哥尹吉新在靠近一中的街边租了套两居室。他们是舟曲果耶乡前山村的藏族村民。在一年中的绝大多数时间,尹飞兄弟都在县城,只在春节时才回村子里呆上几天。
  尹飞说,在频繁的接触碰撞中,汉藏两族彼此影响。汉族人已习惯大碗的青稞酒,藏人身着汉装,在集贸市场上操着流利的汉语砍价。在县城机关,汉藏结合的家庭也并不鲜见。
  2008年,在甘肃民族师范学院完成学业后,尹飞回到舟曲。他现在的身份是商人,舟曲的水果拉到三百公里外的甘南合作市,一年下来能挣个一万八千的。这样的收入并不算多,在舟曲却也可以过得舒坦。每月200元的房租之外,他尽可以享受物质带来的欢愉。要知道,在前山村,每年收入最多只有现在的十分之一。
  泥石流发生时,他和表哥正在前山村老家。第二天他们在大山里走了两个小时,才搭上去县城的车。他们报名做志愿者,给救灾的人送水。尹飞喜欢县城,“老祖宗住在山里没办法,肯定还是城里方便一点。”
  蓄八字须的尹吉新来县城更早。他颇费了一番力气让一对儿女在县城上完中学,儿女们都考上了大学。在村里凭这一点,尹吉新倍感骄傲。
  县城学校吸引了诸多山里的家庭。城关一小副校长杨延玉告诉记者,一小的生源里就有三分之一的是借住生。父亲打工,母亲进城陪读的模式在舟曲很常见,月圆村里就很多农房被陪读家庭租住。“8•7”泥石流彻底冲毁了一小和月圆村。“幸好是放暑假,否则后果真的不堪设想。”杨延玉唏嘘道。
  泥石流冲垮了半座城,重建是舟曲人见面的热点话题。有人忐忑,隐患还在,住下去阴影难消;有人恋旧,不愿搬离,宁死不做他乡客;还有人说,走了就对不起死去的人。年轻人倒没那么多想法,尹飞说,无所谓,在哪都行,听政府的。
  8月17日,政府终于有了个说法。舟曲县县委书记范武德表示,不可能整体迁移,舟曲县的重建肯定是原址原建。
  这算是个定心丸,尹飞开始着手准备下半年的生意计划。他说过年会回山上,去庙里烧香求个平安。寺庙是村里老人们的寄托,年轻人却很少光顾。对于庙里的事情,尹飞说他信“百分之三十”。“法事不相信,我相信科学。”他说。
  (应采访对象要求,部分受访者为化名。实习记者李北辰、蒋丽娟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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