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商脉_微通商脉
发布时间:2020-03-23 来源: 短文摘抄 点击:
整座城市24小时律动的心跳就在这里:凌晨三四点,大卡车、面包车、板车鱼贯而入,货物进出的鼎沸犹如百年前码头的余音,汉正街的一天由此开始。当李记热干面门前排起长队,与汉正街血脉相通的大街小巷像丰水期的河流顿时充盈人潮,各种动作、声响、表情扑面而来。大夹街打货的潜江客低头扎紧黑色塑料袋,嘴里还不忘跟温州老板讨价还价;多福路路口等生意的扁担发现对面走来同伴,黝黑的脸泛出笑。擦身而过的他们,一人坚守在路口,一人消失在人海,只有他们背后缚着麻绳的扁担在视线里停留良久;淮盐巷旁,侨康综合商场被水泥墙封住,焦黑破碎的蓝色玻璃提醒着不久前发生的大火。然而在它四周,喜糖铺、小炒店、副食行已重新开业。
乡下少年的汉正街历险
庞杂、喧闹和生命力,汉正街一如往昔。刘富道有4年没去过汉正街,但依然熟悉它的气息,因为他们有着微妙的联系。1953年,家住?山的刘富道第一次下汉口。13岁的他与同村远方堂兄策划自带凉席,到汉口报考中学,晚上睡在人行道。临走前一天,堂兄告诉他凉席不用带了,下汉口可以投靠在汉正街集稼嘴怡丰油行工作的亲戚。
从家门口的小?湖摆渡,再步行七八里到黄陵矶搭乘小火轮,顺东荆河下到沌口入长江,转向汉水口上岸。行程中却有一段插曲:穿新布鞋出远门,刘富道怕晨露浸湿新鞋,拎着鞋光脚走到黄陵矶。刚到码头,就发现小火轮,他兴奋地没洗脚换鞋就跳上船。到了汉口,烈日当空,趸船甲板烤得发烫。他赤着脚,被烫得在钢板上跳来跳去。好不容易上了岸,又遇到被太阳烤融化的沥青路爆浆,又烫又黏的沥青粘得满脚。
狼狈的他终于和堂兄找到汉正街怡丰油行。怡丰油行是?山老乡所开,在乡下也有榨坊,养了15匹马、3台榨机,当时普通榨坊不过1台榨机,解放前,还预备引进柴油机取代马匹。汉正街的怡丰油行是三层木质楼房,前临街后靠江。刘富道和堂兄安顿在3楼,因为正值汛期,探出头就能看见浑浊的江水包裹着楼房底层的木柱。3楼大通铺还住着七八位?山老乡,商行收留初到汉正街谋生活的老乡是常态。在汉正街,商铺往往成为一地乡民扎根的据点。
2万元(旧币,1953年币值改革,1万元相当于改制后的1元)是刘富道闯荡汉正街的全部家产。他和堂兄在油行对面的经济小吃解决三餐:稀粥100元,大米干饭300元,油炸小鱼500元。“因为胆小,下汉口最远也就走到铜人像。”刘富道和堂兄坐在铜人像的铁栏外,环顾汉正街的大马路和穿着白背心、球鞋的城里少年,耳边不绝“冰棒――美的牌冰棒”的叫卖声,两人经不起诱惑,商量着“奢侈消费”花300元买了一根冰棍。掰开后,堂兄主动把带棍的半截让给刘富道。可是,第一次握住冰棒的堂兄却被冰得松开手,冰棒掉在地上,他果断捡起,抹抹灰,舔一口。
汉正街的奇妙旅程才刚开始,即宣告结束。汉口和武昌的中学都拒绝接纳农村孩子,刘富道不愿屈就汉阳的中学,便决定回乡。一别多年,当他接受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约稿写作汉正街时,已近退休。怡丰油行变成了沿河大道的一部分,铜人像外的围栏早已拆除,汉正街鳞次栉比的高楼、商城取代了两三层的板坯房。
2000年4月,刘富道背着挂包,奔走于省图书馆、市图书馆和汉正街。在武汉地方史志专家徐明庭帮助下查史料;在《汉正街市场报》总编罗建国带领下找遗迹。白天走访,晚上写作,他用一年时间完成了《天下第一街:武汉汉正街》,7年后,崇文书局再版了这本书。“它可以传下去”,刘富道相信。
还能看见的老汉正街
对“传下去”抱有相同信念的还有余章喜。他是《汉正街市场报》主编罗建国口中非常了解汉正街的人,在汉正街生活60年,写过近两百首《汉口竹枝词》,其中绝大部分是关于汉正街的。
3月8日,暖阳晒得余章喜不停擦拭额角的汗珠,脚步却没有减慢,他提醒记者:“一家人在汉正街走路都必须跟紧,否则容易走散。”从三曙街逼仄的巷内穿出,马路开阔了,白墙仿古的建筑是新翼工艺大楼,它对面是工地。尽管余章喜说不出确切位置,但这片工地的某处曾是文化电影院。碎石、货物在脚边划过,他突然停在两层小楼前,略有破损的招牌写着“新涛鞋城”,“过去是江浙人办的久康酱品,有名。”往前即是上河街的路口,也是他的旧居所在。上河街原是药材巷,余章喜祖上是药材商,他清楚记得街上的大户――姓余、姓袁、姓李。由此发迹的家族早已搬迁,现在租住的是卖早点、纽扣或拉链的小贩。几百年来,汉正街连绵的街巷形成各种特色集中的市场,升基巷食肆林立,老大兴园的?鱼、张汉记的红烧牛肉。大老板谈生意必到名店包席,谈笑间敲定买卖。
门前大喇叭震耳欲聋地高歌,紫阳布匹大楼却显得冷清。余章喜拐进楼侧的小巷,看着被塑料下水管遮住的石碑,踮脚撕去小广告,碑上的字迹清晰起来――“紫阳书院”。2005年,余章喜和汉正街管委会的工作人员寻访留存的12处有据可查的遗址,并为每一处写下“身份牌”。
随着商户增加,子女上学需求渐长,于是在新安书院后,又开办紫阳书院。文革时,紫阳书院改为紫阳菜场,凭票采购的长龙时常排到街上;改革开放,它先为紫阳商场,后变成紫阳布匹大楼。1985年4月,时任国务院总理赵紫阳视察汉正街,步行通过从利济路口到集稼嘴拥挤的营业区仅用20分钟,却在紫阳商场门口驻足。“他可能看到同名的商场吃惊了”余章喜笑道。
阳光挡在墙外,居家炒菜的香气飘荡,新安街深处有灰墙。糯米浆砌的青砖墙,经过了阳夏大火、日本轰炸,静立着,它是新安书院的留存。包罗照壁、门楼、月台、佛殿、魁星楼、天后宫、戏台、西楼、吕祖阁等庞大建筑群的山陕会馆也只剩下白墙一堵。
由正街拐进大泉隆巷,喧闹止步巷外。相传,乾隆皇帝到汉口,从这条巷子走到河边,乘船到汉阳赏景。如今,2米宽的巷子,一辆板车就能塞满。两溜一水青砖房。大泉隆巷原是私人独栋宅院,解放后分给多户居住,有些住户东搭西扩,改变了格局。微光透进天井,映着11号老宅的雕花木阁楼,贴着阁楼的空调锈迹斑斑。22号的麻石门框、台阶和幽黑木门还在,只是雕花木栏已换成铁栏杆。有的宅院变成仓库,有的挤着五六家住户,印花床单晒到了巷子外。
与大泉隆巷斜对的淮盐巷是当年权贵密集的地方。汉正街风生水起得益于两样:淮盐和漕粮。乾隆初年,汉口转运两湖的淮盐高达90万引(1引相当于200公斤),因盐票积聚的财富传奇广为流传。现今淮盐巷的北段是过去的怡怡里,怡怡里的修建者贺衡夫发家时依靠的就是50引盐。余章喜眼里,淮盐巷的过街楼是汉正街最漂亮的,旧时全是雕花木,后来改成水泥板,如今保持形制的只有淮盐巷25号。
汉正街枝蔓的街巷是“紧走慢走,走不出汉口”最好注解。迎面的民国建筑是维新百货,“陈伯华亲戚家的”。继而水泥路变成麻石路,余章喜音调兴奋:“小时候,光着脚在麻石路上跑,雨天特别滑溜。车夫走麻石路很小心,因为接缝不平、高高低低,走起来腾腾。”这段是汉正街仅存的麻石路――药帮一巷。街上的药王社区居委会是红十字会旧址,楼梯间隔成厨房,红木扶手附着黑渍,木地板还是当年的。
拐进药帮大巷,端着炒饭的孩子从学校跑出来。略显破旧的校舍前身是药王庙,解放后改为药帮巷小学,因生源不足,变成现在的武汉市财经学校分校。门房的仝师傅在这里念完5年小学。“过去教学楼是木结构,二楼做清洁,灰尘透过地板缝落到了一楼。三年级入队,就在药王庙的大殿,里面有巨大的案板。”
1960年高庙拆了。仝师傅捡到菩萨披戴的彩珠彩带,弟弟捡了4块琉璃瓦,以1元的价格卖给了收荒货的。“附近居民都会捡几块琉璃瓦拿回家当枕头。”文革开始,药王庙后花园的大鱼池挖了,西花园2米长的花岗岩地砖撬了,东花园拆除时,地窖挖出日本人藏的步枪和手榴弹。药王庙南面大门有2只狮子,一只被敲碎,另一只移到汉水对岸的晴川阁。余章喜记得,汉正街的戴石匠一直想复制石狮。现在,旧楼里间的墙壁还剩两块碑,院里晒衣架下有白玉石墩和半截游龙。
用画留住汉正街
这些年,何祚欢把精力放在一件事上――为武汉保留记忆。这些记忆中,有一幅13米的老汉正街长卷。
随长卷展开的,还有何祚欢的回忆。“汉正街是名副其实的生意街,1000多个门面,99%都是铺面。它的长度是任何老城市商业街无法比拟,10里长街不是虚数。它不是依靠一两家名店支撑,而是每条街巷都有商业聚集点。”公安巷的三镇小商品市场卖针头线脑,遍地都是扣子;合成里门挨门卖党参、人参、燕窝、哈士膜,包装参燕的盒子都很精美;?口一带有石膏生意和槽坊,从河北传来的汾酒,经汉正街深水井酿造而成的汉汾,纯正清香,杨家河正街的大有庆槽坊名声响。
汉正街是成功者的名利场,而那些初来乍到、寄望跻身汉正街的乡民只得先委身小街小巷。汉水街是其一,20根蜡烛添上一沓纸钱就是小杂货铺,杂货铺楼上支通铺就是旅馆,充满虱子和脚臭。
1912年,孙中山路过汉口,看到阳夏大火后满目疮痍的汉正街,立志房子不造老式,要建模范区。共和巷里8间三进天井的两层楼房是何祚欢怀念的精品。小院有鱼池和供孩子玩耍的活动区,天井后大院内是主人房,第二重天井是佣人房。风雨在屋外,清凉爽利在屋里。
紧挨洋街的汉正街摇身一变而成“西风东渐”的窗口。舅舅从租界带来可可、咖啡和奶油味的糕点,不久,家附近有了咖啡馆,交泰杂货铺的土糖酥果便打动不了何祚欢。大老板流行坐马车到租界买皮鞋、订中山装,汉正街的潮流追着租界跑。大王庙建起喷气大烟囱,既济水电厂落成。习惯蜡烛和向挑夫买水的汉正街人第一次用上了电和自来水。18000盏电灯照亮了武圣庙(现武胜路一带)到黄陂街。到1946年,何家的金号、九芝堂药铺、交泰杂货铺都用上了霓虹灯。
西式玻璃橱窗多起来。“两边是玻璃橱窗,中间是合页门。”晚上打烊,玻璃窗外架上门板,合页门外有铁栅栏。何家金号玻璃窗下有位摆摊卖水果的聋大爹。新桔上市,他会用桔子雕花篮送给何祚欢,逢年过节也会给何家送水果篮。其实,门前摆摊也有规矩,只给一家做,而借门前做生意的人对“赏饭吃”的主家也会遵守旧式道德和礼仪。
商业兴荣在汉正街的副产品是文化生活的丰富。各大会馆都有戏台,各家行会都有票友,“这些票友还会和行家换行头。”钻进茶馆听书,挤进戏楼听戏,在大街上追着庙会的采莲船,听艄公现场编词,甚至家门口乞讨的丐帮也有唱渔鼓、小曲的高手。学校开班会,结束后照例有“余兴”环节,即请同学上台表演,大家最热衷面墙唱戏,有人能整段唱完“借东风”,不仅孩子们拍手叫好,老师也啧啧称奇。从事曲艺后,何祚欢更感谢童年在汉正街的浸染,押韵写词简直是信手拈来。
此刻,画卷掠过普爱医院的西洋建筑、叶开泰的大染坊、武圣庙的杂耍、既济水电厂的烟囱……穿婚纱的队伍。“汉正街流行文明结婚,女性穿婚纱,男性可以穿西装、中山装、学生服、长袍马褂也行,只要正式。”画卷虽至尽头,何祚欢仍意犹未尽。
他重新卷起画轴,自东而西,反溯汉正街五百年来的路。唯有这些活着的记忆,拂去尘埃,让汉正街的现实与过往一并鲜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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