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
发布时间:2018-06-20 来源: 短文摘抄 点击:
一
惊蛰前一晚,野地里呼唤“小倩”的一粗一细声音响了大半夜。雨在后半夜下起来,起初漫不经心地敲打门楣上的铁皮檐,渐渐雨脚密起来,铺排出马蹄激踏的阵势。整座仓房只燃着一根三指粗的蜡烛,烛火被门缝里挤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在房顶地面落下层层叠叠斑驳的暗影。两股鼾声浮游在连绵的雨声之上,老韩醒来听了一阵,又睡沉了。
从深梦中跋涉出来的过程有点长,有一阵子他似乎神志浮游,望见天光一点点在放亮,虽然速度慢些,显然已过了平日起床的时辰,他的神志告诉依然迷睡的自己,莫被这雨水洗淋过的天色蒙骗了,可身子还是从梦里挣不出来。锁搭与铁门碰击的那一下,直戳进梦里来,让他的神志一个激灵,眼睛睁开了。他静静听了一刻,雨势不见小,鼾声却只有一股了。
流浪者13号大概就是在那个时辰走的。后来老韩在回答警察提问时,非常详细地描述了自己挣扎在梦境边缘的过程,以证明自己说辞的准确性。他做了大半辈子语文老师,言语的准确性是颇讲究的。
几个警察在惊蛰过去一周后出现。那天上午附近的湖边聚拢了不少人,那个喜欢去湖里寻找海昏国遗物的老迂头,从水底拖拽出的不是雕花石礅,也不是刻了篆字的砖块,而是一具被泡得肿胀变形的肉身。那肉身据说像极了水泡过的馒头,手指一碰就是一个窟窿,手腕处的骨头裸露出来,细白森森的。警车从“寄物居”前驶过没多久,远处就飘飘渺渺传来了哀嚎声,一粗一细。老韩叹口气,想来是小倩的爸爸和奶奶。寻找了这许多时日,两人的声音已经嘶哑,一层层削弱下去,焦虑却层层累积,直到这一刻爆发出来。
飘渺的两道声音,像两柄螺旋形锥子,直往老韩的耳膜钻。他寻思着警察大概会来“寄物居”,在心里仔细回忆了一番,又给儿子韩一含打了个电话。“您照实说,我最晚后天回。”韩一含显得平静。
警察在幸福新村转了大半日,临近傍晚走进了“寄物居”。分管这一带的片儿警老于对这里熟,同来的另外三位老韩不认识,他们踏进门都有些恍神。初来“寄物居”的人很少不被这屋内阵势惊到的。老韩有些抱歉地笑笑,领头的那位很快镇定了,老于介绍这是市刑侦支队的王队长。三人坐下,老韩将自己回忆起来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话间,另外两个警察散到满屋的器物中去了。隔着层层叠叠的物障,老韩瞟眼寻了几次,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流浪者13号?”王队长的眼睛眯缝一下,又睁开来。
老韩望望老于,这个说来话长,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说清楚。老于接过话头,“这是‘寄物居’的一个规矩,要说明白这个还得先说说‘寄物居’……”
这一聊天就挂了黑,沉沉的夜色遍布四野。老韩点燃蜡烛,两个警察拿着手机照明从屋子深处走出来,身后拖着重重的阴影。“你这仓库真大,旧厂房改造的?”
“可不,当年说招商引资建了一排厂房,一直荒着,前年我儿子寻谋画室,找来这里,就定下来。”
“里面啥都有啊!我还是小时候见过的炸米花机、缝纫机、樟木箱子、酿酒缸……比我岁数还大,有些恐怕是我奶奶、祖奶奶辈用过的……收集这些东西,很费了些工夫吧?”
烛影飘忽,老韩的笑容也有些飘忽。“不是收的,都是远远近近的人送来的……”
年轻警察还要问,王队长将话题拉回来,“村里还失踪了一个男孩,叫于雷,十三岁多,也是惊蛰那天不见的,你可看见过?”
“没见过。”老韩沉吟一下,仔细搜索记忆,“真没见过。”
“这几个人来,或是看见了,知会老于一声。”
送走四位警察,老韩热了中午剩的饭菜,咪了一小碗酒,将肚子填饱实了,坐在桌前听一阵收音机,又躺在床上打开手机听韩一含给下的折子戏。耳朵捕捉到一缕窸窣声,心想怕是要安灭鼠夹了,边将声量调小,仔细听来,又只听到了淅沥雨声。自惊蛰那天流浪者13号不见了,两天后流浪者7号也按规矩走了,此后都不见有人来留宿,这在平日也寻常,可有过和没有过到底不一样,阔大的仓房在一线程派唱腔里显得荒寂。
老韩将声量调到最大,手打拍子半眯起眼跟着吟唱。
谯楼上二更鼓声声送听,
父子们去采药未见回程。
对孤灯思远道心神不定,
不知他在荒山何处安身。
到三更真是个月明人静,
猛听得窗儿外似有人行……
二
仓房依然一盏烛火,忽亮忽暗。流浪者7号走到国道和村道的交会口时就望见了,心里竟有一脉细细的暖流升腾。
半年前他从另一个流浪汉那儿知道这地方,断续来过十多次了。按照“寄物居”的规矩,每次只能借宿三天,如果逢上大雪极寒天气,可以多待两日。以前风里雨里雪里照样裹一床破被倒地就睡,自到过这“寄物居”,再回到街头竟有了辗转难眠的毛病,可见人天生不得娇惯的,一娇惯就添麻烦。
他推开虚掩的铁门,“哐啷”一声响,老韩头半眯的眼睛略睁开来,摇头晃脑的节奏没停,似冲他点下头,他也点一下头,这就算打过招呼了。他径直走进右侧的小隔间,两张铺都空着,仿佛还是他临走时的模样。
他将身上的层层装备除下一半,尽数搭在身上。收音机的声量小了。他睁着眼睛盯住屋顶上斑驳的光影,略恍一恍神,此时身心都松弛下来,所有的骨头肌肉仿佛都找到了倚靠,不再费神凑一个整体。流浪五年,他在荒郊野外的田埂上睡过,在树洞里睡過,在树枝上用一根绳子将自己绑牢也睡过,在城里银行24小时自助点睡过,在医院停尸房屋檐下睡过,在夜风呼呼吹过的大桥桥墩下睡过,在随便一处马路牙子上睡过,眼睛合上了身体却是紧绷的,随时防备着有一只脚踢上来,或是一声呵斥在耳边炸响。有片完整的屋檐总归是好的,有个不被打扰的空间也是好的,这恐怕就是他一次次穿过大半个城市折来“寄物居”的缘由。
“寄物居”偏僻,这里原属郊县的于家村,十年前被划进了开发区,开发区陆续建起了一些厂房,招商引资很是喧腾过一阵子,有的厂房进驻了企业,有的建好后一直空着。有一处据说引进的是一家效益非常可观的化工厂,从沿海迁移过来,万事俱备了,市民听到消息炸了锅,网络上层出不穷的反对帖,天天有人在市政府门前静坐示威,迫于民愤最终搁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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