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出殡【后海风光大出殡】
发布时间:2020-03-02 来源: 短文摘抄 点击:
谢老爷子家可谓是我们毡子房胡同的大户人家了。说其大户,是因为谢老爷子乃京城闻名的花仙。花圣,尤以养菊花出名,满院子姹紫嫣红;逢到赏菊观花之日,必定有园林局的“上海”或“伏尔加”小轿车来接,谢老爷子亲和,永远是还没听见他说话呢,就见一脸可掬的笑容,灿烂地迎上前来,先对前来接待的干部拱手:“叨扰了您呐。”又隔着汽车玻璃,向司机师傅:“辛苦了您呐。”然后才上车。
有一天,清早起来上学,秋风瑟瑟,满胡同飞着焦黄落叶,好像还飘着毛毛细雨,我缩着脖子就往外冲,只见胡同里聚着堆儿人。就听见程大妈说:“还好,就算‘得季’了,那衣服可别穿缎子料儿的,忌讳,断子!”
二林子他妈:“哪能呀,装裹早就准备下了。她大姑包了一包茶叶,我给放在老爷子嘴里了,谢家老大用麻绳儿给拴的‘绊脚丝’,谢家二姑拿来的瓦绿瓦绿的玉镯子,放在胸口上了,没找到黄历,就弄了一面镜子垫在下边了。”
郭大妈:“手里没放点东西?”
二林子他妈:“人家谢家是有文化的人家,没左手金右手银的那么多老理儿,就放了几个钢?儿。”
韩奶奶:“传吉祥板儿了吗?”
二林子他妈:“昨儿个夜里杠房就来人给准备下了。要不人死在炕上多腻味呀。我这儿抽空出来,给二林子弄口吃的,让他上学去,一会儿寿衣铺的就来烧‘倒头纸’了,我还得进去帮忙呢。”
话音未落,只见谢家大姑拿着一沓子白纸出来了,见了大门口的街坊邻居,一人一张,我也要了一张,一边往学校跑,一边看:本宅谢老爷于X年X月X日寅时寿终,谨此口报。
一辈子就等着一口好寿材了
胡同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我这心里就跟揣了个兔子似的,眼睛总离不开三组第四排那个空座――谢老爷的孙女本应该坐那儿。第四节课铃一响,我噌地就蹿出教室。
刚进胡同口,就见那个热闹呀,工人们扛着席子、白蜡杆儿、沙篙、玻璃、白布,进进出出地忙乎着。大门口,大爷、大伯们也跟着打下手,帮忙提点小东西,奶奶、大妈们也张罗着:“我家沏着茶呢,各位师傅喝啊。”“老谢家头回经这么大的事,有照顾不周的多担待您呐!”
我一头就扎进人堆儿里去了。
来到后花园,好嘛!得有几十口子人各自忙着手里的营生。一溜大北房的正堂屋,停放着朱漆大棺木,这口棺材每年春秋都要各刷一次,瓦亮瓦亮的,油漆比棺材板都厚。那死人奔了一辈子,忙了一辈子,就等着这口好房子呢。一盖一底,左右两帮,就四块料,上好的鱼膘粘缝,永远也不会裂口。盖最厚,前边作成月牙形,两帮的料是一样的厚,特别加厚的是底,老话说“帮三头四底加五”,您看这比例;棺盖上有几个销眼,多半截木塞子露在外面,看起来还有仪式没完成,还不能钉死。
我这儿还没看清楚呢,几位家人就拿了块红锦给罩上了,又有几位大妈抬出个小茶几,摆上酒壶和酒碗,我知道这是给来宾洒酒祭奠用的。右边也是个茶几,上边已经摆上高香和白速定了,中间摆的是香炉,阵阵檀香味弥散在空中。
院子当中站着一位彪形大汉,沉着落定地指挥着自己的手下:“我这儿是定中,从这儿往里,26尺,三儿你带几个人立杆儿起脊,要丈二的脊……”
“虎子,你带几个人,在这儿起平棚,四面上一半的素玻璃……”
“老李头儿,搭站台子,正面四阶,左右三阶,搭平稳喽,靠牢实喽,哥儿几个,活干得漂亮点,东家有赏。”
“得嘞,擎好吧您呐!”
众人四散开去。
第二天上学,把谢家孙女的假条交给老师,老师看了看问道:“谢家是大户人家,丧礼一定很热闹吧? ”
“嗯”
“入殓了吗?”
“什么?”
“就是把死人装进棺材。”
“没看见。”
“别总去凑热闹。入殓时,外姓人。属相和死者相克相忌的都要回避。”
“明白。”
“明天就是接三,你们邻居可能都要去祭奠一下,懂点礼貌,别瞎跑乱跳的。哦,棺木前有个蓝色的拜垫,上边罩着块红绸子,那是人家谢家表示恭敬,不让来宾跪素垫子。你要表示谦逊,把红绸子掀开,跪素垫子磕头,懂吗?”
“我跟我妈一起去。”
“那就好,不会失大礼。”
不热闹不体面
第三天下午,我妈专门请假回来前去祭奠的。妈说街坊邻居、远房亲戚都是下午才去呢。到了谢家门口一看,“老上海”也来了,“伏尔加”也来了,该来的都来了。
大门口一对鼓、一对锣、两个大号、两支唢口内,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我们来到门口,我妈刚跟张伯伯打了声招呼,就听有人大喊一声:“响响鼓您呐!”于是乎大鼓连响两声,唢呐也跟着吹起来,紧跟着又喊:“响响鼓您呐!”这回是三声鼓,外加大号,我听出来了,这是男女有别,重男轻女。
等我们走到内花园门口时,梆子敲得特别有节奏,四下为一小节,不紧不慢凄凄婉婉的,又有人向里边喊报了:“七姑奶奶到。”“一张局长到。”
进到灵棚前,又有人招呼:“请诸位大驾接三啦您呐”。好家伙,这个大丧棚搭得那个气派,中间后边是个起脊的大尖顶的棚子,停放着棺木,前边是三开间的大平顶的棚子,一水儿的白布帷,上边部分装着净亮的白玻璃,我纳闷了,扛进来那么多的席子呢?噢,南墙跟儿搭了个大席棚,里边烟气缭绕热气腾腾,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要不是我妈狠狠地拉了我一把,我还在原地儿转圈看呢,这两只眼睛哪够使呀!
“一叩首”,我还没回过神儿来呢,就有人在指挥了,我妈已经掀开垫子上的红绸子,跪在素垫子上磕头了,我赶紧接过管家递过来的小垫子,趴在地上就来了一个。可一抬头,怎么没看见我的同学――谢家大孙女儿呀!“二叩首”,我赶紧又趴下去,只见棺木两旁挂着幔帐,从幔帐底下看过去,一溜儿的小脚丫子,原来丧家女眷都在幔帐后边呢。“三叩首――”,这回我可没完全趴下去,我被站台边儿上的“口子和尚”们吸引了,有月琴。琵琶、扬琴。笛子,还有我叫不出名儿来的乐器,清清漫漫,缥缥缈缈的,真好听,还有十几个和尚念着经文,人声。音乐声,不时地还有咚咚的鼓声,搭配得那么和谐,编排得那么入耳,连我这个没有一点音乐细胞的人听了都有点傻。
走出大棚,有人招呼:“姑奶奶,避屈啦您呐,改日造府道谢啦您呐!”我妈拉着我往外走,我在后边扯着。怎么着,三分钟不到,就出去啦,这我哪儿甘心呀。正在这时,谢家大孙女跑出来叫住我:“假条给老师了吗?”
“给了。”
“这几天的作业你能借我抄抄吗?”
“行,”说着就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作业本,这点儿花花肠子、小心眼儿咱还是有的,要不,小孩子 家家的能在里院留下来吗。
谢家孙女带着我直奔南墙根儿的大棚。
大棚里,七八张桌子,一水儿的素花儿布罩着,上边摆着四个菜,四个碟儿,四双筷子,高脚条凳分落四边。
“你吃饭了吗?”
“没呢,刚放学回来,就急着给你送作业来了。”
“我给你端碗打卤面去。”
香!黄花儿、木耳、鸡蛋丁儿,五花儿的小肥肉片儿。美,真是人生三面,婴儿落地接生面,生日寿辰喜庆面,寿终归西接三面呀。她作业还没抄完呢,我这碗已经见底儿了,真想再来一碗,可她没说,我也没好意思。
天大黑了,功课早做完了,脚也洗了,这才隐约听到鼓乐声随风而至,还有和尚们的念经声,好听,跟唱歌似的,接三的焰口开始了。
灵前,老和尚手里放出一个小布人,手里还举着一盏油灯,从老和尚座前,向灵前飘,飘到灵前,谢家老大接过来,围着灵柩转了一圈,转到另一侧,一放手,小布人又摇摇摆摆,飘飘忽忽地回到老和尚面前,如此反复,甚是新鲜、有趣。但是定睛一看,原来老和尚手里有根小细绳,拽过来,再拉过去,噢!机关,门子。
和尚的经文念了三通,锣钹打了三通,笙箫吹了三通,老和尚起座了,一声招呼:“拿烧活。”只见各位来宾都从管事的。张罗的手里接过一盏灯笼,每人手里一炷香,纷纷往外走,我没拿着灯笼,也没领着香,哪甘心往外走呀。只见老和尚换了袈裟,手执法器,站到灵前,老谢家几十口子在灵前跪满一片,众口齐声道:“请师傅点鼓。”顿时鼓乐声齐鸣,哭喊声一片,一盏白纸糊的、凄凄惨惨的风灯在前边引导着,老谢家的人哭着喊着跟在后边,然后是吹吹打打的乐手们,再后边是口中念诵着经文的和尚们,再后边就是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孩子了。
来到胡同里,我可傻了眼――
纸人纸马惊动了整个后海
老长的木杆子,挑着匹纸糊的马,跟真正的高头大洋马一样大,后边是纸糊的马车,还有纸糊的大纸箱子,穿着孝服的老谢家的人两人一排,一溜儿几十口子。女眷们跪在大门口,哭成一片,喊成一团。老谢家的后边是口子和尚们,念着文唱着经的,再后边上百号来宾们,各个手执着灯笼,排满了胡同,还带拐弯的。那阵仗儿,你只有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五指叉开,左顾右盼的份儿了。
后海河边上,围观的老百姓那个多呀,河南岸的、北岸的,得有几百人。这时候和尚们唱得好像和以前的不大一样,后来才知道,这几天下来,只有这段才是念的真正的经文――《金刚上师诫谕》,真正的佛事经,是劝诫告勉人们为善的话。唱罢,谢家管事的就把一个白纸折的封套递给了大和尚,我知道,那是赏钱。这时法器敲打起来,小和尚们挨着个儿地围着中间的一个方桌跑圈,跑完回到原位,在地上的一块整瓦上,用粉笔画上一道,小和尚在前面跑,后边总有几个老谢家的人在后边追,谢家老大没动,一直跟老和尚在一起。也不知道跑了多少圈,反正每个和尚都跑了,老和尚起身,走到小和尚面前,用九环禅杖,把小和尚面前的瓦挨个儿戳碎,就好像目莲救母的故事一样。
这时,有人抬来三张桌子,下面两张桌子,上边架着一张,左右两边斜着架了两辆大车,就像一座桥,谢家老大和披麻戴孝的家人们相互搀扶着,哭着从桥下走过,大和尚率领众小和尚执着法器也从桥下走过。几圈过后,谢家老大接过管事的递过来的火把,把纸车、纸马,纸箱子点燃。顿时,火光冲天,鼓乐大奏,漫天飘洒着纸钱。这个撒纸钱的好生厉害,抛得那个高,撒得那个匀实,飘得那个轻柔。
几十年过去了,谢老爷子的音容笑貌总在我脑海里萦绕着,听说最近几年,南方的丧礼特别隆重,还要烧纸汽车、纸冰箱、纸彩电,早知道,那年,我也给老爷子烧个纸彩电,让他老人家看看咱老街坊邻居,看看咱胡同,变了,咱北京,变了,咱中国,大变了。
得季――就是衣服必须在死者断气之前穿好,俗称得季,否则人死体僵,就不好穿衣服了。
吉祥板――就是曾子易箦的意思,中国人向来忌讳死在床上,用两只高脚凳支块木板当床,在人死之前,就抬到板上。有钱人家从杠房里叫,没钱人家,摘块门板支床也可以,等到入殓的时候,抬起死者,由一人将床板向外掀翻。
倒头纸――就是寿衣铺里卖的纸车纸马,由家中长子将倒头纸,一张一张地从灵床前铺到倒头车马处,然后从灵床前点燃,直烧到纸车纸马。
跑方――围着桌子跑
寻香取水――方桌子和水车架成桥的样子,丧家从桥下过。
破狱――老和尚用禅杖将瓦击碎。
编辑/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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